“你好像有点不太开心。”莱勒木本来是要回家去取冬不拉的,但是见眼前这个汉族姑娘在同一个地方兜转好几圈,便临时改变主意。他骑着一匹棕马,顺手从街边的树上扯了个黄透了的无花果,摘片五指状的树叶将其夹在中央,拍成饼状,汁液沁满皮肉,然后喂给了蹲在他肩膀处的一只灰白色鹰雏。
突如其来的问候,吓得处于走神状态的葛云雀猛地一激灵,等她看清莱勒木肩头上的鹰雏后,更是害怕地往后倒退好几步。
“别怕。”莱勒木仿佛猜到了她的反应,笑着摸了下自个儿才爬峭壁找的鹰雏,那一窝三只,他带走一只,驯养不久,“白雪不啄人,它是猎鹰,只追猎草原上的狐狸、兔子之类的小动物。”
他笑起来一嘴雪白整齐的牙,纯净又特别富有生命力和感染力。
莱勒木又摘了个无花果,细细地剥去外层塌软的果皮,用无花果树叶装着递到葛云雀跟前,“你拿给它尝尝。”
葛云雀这才留意到这个哈萨克族年轻小伙充满异域风的长相,他有着高挺鼻梁,小双眼皮,轻微蒙古褶,睫毛很长,鼻尖和鼻翼都很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皮肤很白,深棕色头发微卷。
他还有一双绣满了鸟喙和鸟翼花纹的山羊软皮长筒靴,蹬在棕色马匹的脚蹬子上,悠闲而恣意。
葛云雀尝试着去喂白雪,果真小口小口地啄食,她顿时雀跃起来。
“为什么你养的鹰眼睛要戴着帽子?”
“那是白雪的太阳眼镜。”
在哈萨克族的传说中,鹰是唯一能直视太阳而不会被灼伤的神鸟,但他爱惜白雪,给它专门做了一副眼镜。
莱勒木想了下,问她:“你是来这里当志愿者的吗?”
“嗯?”葛云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竟然不自觉走到了村委会,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很多从外地赶过来参加西部计划和三支一扶的大学生志愿者,怪不得会被误认。她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志愿者,我就是过来工作一段时间。”
她大学毕业后入职的晴朗公司,是一家专门为县域城乡融合发展落地,提供系统性解决方案及落地驻点陪伴的服务商,以“整村运营”为核心实操理念,对县域中的试点村进行改革,通俗点来说,就是运用市场化手段让村民和政府实现收入增加,并达到长期可持续增收目标。
村委会的外围墙上写着一些宣传标语——“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各族人民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如火焰般炽热的五角星红旗格外醒目。
灰尘颗粒在正午的光线里浮浮沉沉,落在葛云雀眼中有些发烫。
“等这里变好了,我就可以回家乡了。”
来阿勒屯两个月,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家,想念南方的酸辣吃食和熟悉的川音,在这个多民族聚居的村落里,她感觉十分孤独。她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或许一两年,或许三四年。
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可能要孤零零地老死在这儿了。
莱勒木疑惑道:“你觉得这里不好吗?”
山谷、雪峰、清泉、橙霞、马奶酒、那仁面,那么多美好的事物。
葛云雀缄默了会儿,才纠正道:“不是不好,是不够富裕,如果能够引入最新高科技产品,让大家的生活变得更便利,就可以赚更多钱了。”
明明之前还难过到像是随时都能哭出来,可这会儿竟又跟他认真讨论起来。
“我好像知道你是谁了。”莱勒木歪斜着脑袋,好奇地注视着葛云雀,头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汉族姑娘,她留着柔顺的齐腰长发,黑黝黝如同葡萄一般圆润的眼眸,让他想起了脐母在萝珊出生时亲吻她的手背和额头,夸张地说出的那句话——“你们快瞧她这胡拉莱的眼睛!哦,我的造物主,求你让我淹死在她这泉水般的眸子里吧。”
他从马背上低下头,携来一股从山谷缝隙吹来的凉风,轻巧地取下她头顶上的树叶碎屑。
“你就是袁书记说的那个女孩吧。”
葛云雀听后稍愣了下,那断了线的记忆终于回想起来了,她这才听出眼前这人的声线和自己搬到阿勒屯那天,村书记袁松接听的那通电话里的一样。当时对方似乎还在草原上,风声呼啸,信号也断断续续,但他语气很认真——“祖先留下来的东西,有一半是客人的。”
哈萨克族人好客这点是刻在骨髓中的。
也正是这句话,才让葛云雀和同事彻底放心住进来。
“是我。”葛云雀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她知道这是她借住的房屋主人。
她从袁松口中简单了解过这户人家的情况,年轻的男主人名叫莱勒木,大学毕业,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想继续学习进修,但没有多余的钱。
因此莱勒木这个名字,也在袁松重点关注的返乡青年名单上。
“你怎么回来了,是羊都吃饱了么?”葛云雀猜测他从夏牧场回来的原因,他们全家都到夏牧场放牧去了,现在并不住在村里。
莱勒木愣了瞬,随即憋着笑,否认了,“不是的,我要去婚礼上伴奏,特意回来取冬不拉。”手风琴是国际乐器,冬不拉是民族乐器,这两样乐器都是他心仪的。
“冬不拉?!我以前很想学。”葛云雀一脸惊奇。
他问葛云雀:“你为什么想学冬不拉?”
“之前想学,现在不想学了。”
莱勒木又问:“你去过草原吗?”
“去过。”
“草原好,还是城市好?”
葛云雀还真被问住了,只好笑了下。
莱勒木跟着笑,认为她是一个腼腆的汉族姑娘。
“你要回家吗?我送你吧。”他翻身从马上越下,整理好马鞍,扶着还有些懵的葛云雀手忙脚乱爬了上去,随后贴在马儿耳边亲切的密语。白雪不肯下马,站在马儿鬃毛处,莱勒木轻斥了几句,它振了振翅膀,爪子仍然不肯松开,只好一并驮着它和葛云雀慢悠悠地走。
途中,葛云雀没忍住伸手摸了摸白雪的毛发,外层的长羽毛有些硬,但翅膀下热乎乎的,比她的体温更高一些。人生第一次与禽鸟离得这样近,她嗅到了动物身上那种有点臭烘烘又有点好闻的奇怪味道,不像软绵绵的小羊羔,白雪还未彻底长大的爪子充满力量,它敏捷、忠诚、勇敢,无所畏惧地在高空飞行。
“莱勒木,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有,可是她要结婚了。”
“啊,那真是可惜了。”
“是啊。”
风中轻轻的一声叹息,分不清是谁发出的。
葛云雀没继续追问,那个姑娘是谁,就像莱勒木没问她,为什么突如其来的感叹,两个不同民族的年轻青年,在同一件事上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庭院中央放着张六人餐桌,头顶的葡萄架子藤蔓卷曲,弯弯绕绕。两边都栽种了许多植物,鸡冠花、茑萝、翠菊,还有辣椒、西红柿,蔬果有的熟了,有的还青红交接,其中最显眼的是从砖缝里长出来的一大丛金鱼花,玫粉色的花瓣间裹着黄蕊,格外好看。
中午气温高,葛云雀把洗干净搭在廊下通风处晾干的披肩收起来,仔细捋平每一处褶皱,生怕留下印子。她把自己弄脏图罕姨送给萝珊的艾德莱斯披肩的事情跟莱勒木说了,对方让她洗干净再送给萝珊就好了,不必有心理负担。“草原上长大的姑娘没有那么小气。”
因着要去参加萝珊的婚礼,领导给葛云雀放了几天假,她今儿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完成,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后,她跟莱勒木一块儿去草场。
哈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