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多走一点儿吧,明天翻垭口就轻松一些。”
“就看你还有几两力气。”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今天多走两公里,明天翻垭口就容易多了,但是,夜间在海拔较高的山上露营既难受又危险——我俩的心脏都有毛病。最好的办法是今天就翻过去,而当我反复研究卫星地图之后,毫无悬念地否定了这种可能。
前方视野开阔,一眼能看见脚下这条山沟的尽头,那里植被葳蕤,郁郁葱葱。这是个好兆头,说明附近有水源的概率较大。
我猛走几步,回头一看老婆又拉了一段距离,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大声问她心脏怎样。
她说:“除了累,没有特别的感觉。”
又坚持徒步了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一处理想的营地。这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四周围数公里都能尽收眼底——这一点很重要,有什么情况可以及早发现。这里海拔
4300
米,作为露营地有点儿高,但是我们别无选择。
此时才下午三点多,四个多小时走了五公里的确有些慢。天上的云层忽然间又散开了,阳光明媚,浑身顿时还有点儿燥热。放下背包,长长舒了一口气——今天的徒步到此结束。
老婆躺在草地上伸懒腰打哈欠,我拎着桶去附近找水源。如果没有水,再美丽的草坪也是墓地,我们会高反,会被渴死的。我沿一条干涸的水沟往下游走去,走了几十米,发现下面沟底长记茂密的阔叶植物,郁郁葱葱,绿得耀眼。我跑过去一看,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花儿生机勃勃地绽放着。它长着荷叶般的大叶子,叶子边缘带锯齿,拇指般粗壮的花茎上长着拳头大小的花蕾,有的花蕾已经裂开,里面竟然伸出数十个小小的花蕊,太神奇了!更神奇的是在这些大叶子下面有一股小腿粗的溪流,清澈见底,绝对的纯净水。
而周围还有带刺的金露梅,长得像金莲花一样的马蹄草,还有国家二级保护植物绿绒蒿,猛一看以为是黄色郁金香呢,叶子和茎上长着一层绒毛。冷风徐徐,天空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雨滴。我顾不上仔细欣赏,赶忙把水桶舀记往回走,一抬头,老婆站在前面,吓我一跳。
“我以为你让狼叼走了呢。”她说
“我看见花仙子。”
高原上的天气比小女孩的脸变得还快,刚才还有一缕阳光呢,现在雨滴越来越密。我们赶紧先把帐篷支起来,否则,雨下大了会让你狼狈不堪。
我还在想刚才看见的那些奇异的花儿,“是不是应该再跑一趟?拍照。”
“花儿又没长腿,跑不了。”
我犹豫了十秒钟,最终还是拿着相机去了。万一等会儿忘了这事儿呢?高海拔缺氧,脑子特别不好使。我围绕那些花儿从各种角度拍了十多张照片,又录了一段视频,希望将来找到答案。后来出山急忙上网查询,结果是没有结果。直到半年多以后我又下载了一个新的识花软件,终于明白真相。它叫莲叶橐吾,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于高海拔地区,也是一种名贵的中草药,专治呼吸系统疾病,尤其肺结核。
等我回到营地身上的衣服已经淋湿了。高压锅里冒着热气,老婆问我:“喝点儿热茶还是咖啡?”
从左边的山坡上漫过一片雾霭,原野和树丛刹那间笼罩在薄纱似的迷雾里,朦朦胧胧似真似幻,一切都变得神秘莫测,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恐惧感。人们对于迷雾的恐惧和对夜的恐惧一样强烈,想象中哪里都是狰狞。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侯深渊也在凝视着你。我不知道此时那些雾里有多少眼睛正在凝视我。
然而眼睛没发现,我倒是听见一阵机器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清晰过来。老婆说:“汽车过来了。”
“这山上没有公路呀!”我又打开手机查看高清的卫星地图。终于听清楚了,是摩托车,好像在右侧的山梁上。两分钟过后,一辆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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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从雾霭里钻了出来。骑车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
“你们在这里睡觉啊?”他问,“晚上冷得很呢。”
“还凑合吧。”老婆和他搭腔,“我们有睡袋。”
“你们哪里来的?”
“山东过来的。”
“旅游啊?”
“你们这儿的风景太美啦!”我说。
他笑了笑。他是山下各日马村的牧民,今年正好三十岁,膝下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家里养了三十多头牦牛,每天都在这山上吃草。晚一些的时侯他必须上山来把小牛犊子都赶下去。“晚上这里有狼。”他说。
“山上有狼。”老婆回头看看我。
后面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说他家里房子挺大,想搞一个民宿,不知行不行。
“夏天旅游的人多吗?”老婆问。
“去年挺多的。”
“那就没问题。再养几匹漂亮的大马,旅游旺季送驴友们穿越雅拉雪山,那样比养牦牛挣的多。”
他说他没有干过。老婆告诉他可以去康定的老榆林看看,那里有很多人从事马匹运输。2019
年我们穿越贡嘎山徒步路线时正赶上旅游旺季。那时侯雇一匹马每天就要三百元,五六天的路线走完就是一千多,而一个马夫至少可以牵三匹马。不过那一回我们全程自助,没有雇用马匹,一是舍不得花钱,二是不想走马观花般的匆匆而过——结果五天的路线我们走了八天。
小伙子听得动心了,说回去一定试试。他骑着摩托车往更高的山上找小牛去了,随着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他消失在逐渐变淡的雾霭里。
风越来越大,我以为今天的阵雨要提前报道,结果半小时后太阳那温柔的笑脸又露出了云层。空气中弥漫着六月的花香,雪山下的草原一片祥和景象。老婆问我饿不饿,我说晚点儿吃饭吧,睡太早了半夜失眠。其实高海拔严重缺氧,每天瞌睡比在家里时多得多。
毛莨花儿在阳光下绽放,紫苑和圆穗蓼在北风中颤动,一只羽毛漂亮的山雀儿在帐篷旁边跳跃,我举起相机,它又逃跑了。我还看见一公里之外的丛林里有一只灰色的动物拼命地奔跑,我本想说那是狐狸,没注意多说了一个“精”字。老婆瞪了我一眼,“那是狼!”她总是把未知的危险放大,大概是女人的天性吧。
老婆在帐篷里摸着自已的肚皮说:“我好像瘦了哎!少这么大一块肉去。有几斤?”
我说:“脸儿都小了,不信你照照镜子。”
“高海拔真好,可劲儿吃,往死里吃也不见胖。”
海拔高度为什么会影响热量的摄入,我至今没整明白,反正每次从山里出去L重至少会掉五公斤。
在山里弥漫了一整天的云渐渐散去,有的升到了高空,而小片的云朵藏到了山谷间。它们气象万千,变幻无穷。在平原地区看到的云是一片混沌,而高山上看到的云比人世间还复杂。
我打开小椅子靠在上面,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看云卷云舒,风来雨往,看山脚下的世界纷繁和喧嚣,而自已则心存淡泊。
我忽然明白了神仙为什么都在高山上,境界不通,思维和格局也就不通。如果生活在人间,估计他们也难以摆脱烟火味儿的熏染和红尘的困扰。老婆怕冷,只能趴在帐篷里看云。
“你看啊!那片云像不像一列火车?”她指着下面山谷。
抬头远眺,见一缕狭长的白云从西边的山谷里升起,在草原上疾驰而过。“还是高铁呢。”我说。
“不对!”她要喊道,“是驰骋疆场的千军万马。”
也是啊!云被风打得有些散乱,真像一支军队冲过草原——有步行的,有骑马的,还有带着棚子的战车。
老婆说:“躺在海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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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的帐篷里,看着白云,还有远山,哎呀!我都不知道说啥了。你看那里。”
往更远的地方眺望,那层层叠叠的群山起起伏伏,呈淡蓝色,一直到遥远的天际,变成了一抹白。我们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夕阳西下,千山万岭都披上了橘红色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