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护士说:“请戴上枕头边的‘视界’。它看起来是个黑色眼罩。”
苏格找到了她说的“眼罩”。
这东西摸起来有种鲨鱼皮般的粗糙感和胶质感,内部有软骨支撑。戴上后,那种软骨支撑结构从颞窝覆盖到了枕骨,轻若无物,几乎是完美贴合了他的皮肤。他只感到有两个轻微的突起顶住了他耳后的乳突骨,很快,这种触觉也消失了。
他的视线先是被黑幕遮住,立刻又清晰无比,一些参数在眼角变幻,他只认出了日期时间。
下一刻,一个漂亮的护士出现在病床边。她好像一直就站在那儿,绾着温柔的圆发髻,穿一身得体的过膝提花白裙。
对着吓了一跳的苏格,她以恰到好处的歉意微笑道:“你好,苏先生。”
苏格反应过来,“视界”是她对眼罩的叫法,而她也只是个虚拟影像。
他却没法从她身上找到丝毫不真实的地方。
不过他没心情关注这些了。
“怎么操作?”他问。
“您可以用眼球动作或者语音指令来操作它。”
苏格觉得护士的说明过于简单,又发现眼罩的操作意外的简单。
在他操作眼罩时,护士又补充说:
“苏先生,这种设备其实很不安全,也不方便。我们建议您换上更加便携的光学义眼,最好还要安装脑机。当然,更换设备需要资金,而您正处于赤贫中。但您只需要出售部分生物体,就可以摆脱目前的困境。在您苏醒的前一天,钟氏集团曾发来一份意向书。他们想收购您的一部分内分泌系统,他们正在做人体代谢的相关研究,作为一名冬眠者,您具有相当的科研价值。”
护士语气温柔,话里的信息量却很有冲击力,以至于苏格明明听懂了她的意思,还是忍不住惊诧地问:“收购什么?”
“收购您的一部分内分泌系统。”护士耐心地微笑道,“如果您同意,钟氏集团除了支付一笔可观的资金。还附有一项优惠:他们愿意免费为您更换脑干和边缘系统。这样您就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并且一天只需要睡二十分钟。”
苏格感到毛骨悚然,心里浮现出一些可怕的画面:他的器官和身体组织被摆在货架上,明码标价,主顾顺手摘下一串肠子,或者半个脑花。
他立刻呼出了拨号盘,手却在发抖,如果响起的是空号播报,或是永远没有回复的拨号音,该怎么办?
就算心急如焚,他也没有立刻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他首先尝试联络家人,再是朋友,每一次失败都让他的希望消失一分。几十个电话过后,他才拨出那个组织交代的联络方式。
电话马上接通了。
“谁?”对方问。
“孙志刚?”苏格尽量让语气保持冷静。
“啊?不是,你打错了。”
“我苏格啊,之前我们在北原饭店吃过饭的。长安街,啊,不是,香山街32号那家。”苏格一字一顿地说。
“你打错了。”对方切断通讯。
苏格盯着屏幕上的提示,刚才的通话仿佛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没有防备监听,这是一次使用暗语的对接,如果对接成功,对方就会用另一种加密方式向他传达情报,再然后……
没有然后了,第一步就失败了。
不,一定还有希望,苏格默默对自己说,也许是敌人伪造了通讯。
窗外传来隐约的风雨声。
苏格转头,看见雨雾里浮动着混沌的霓虹。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我出去看看。”
他走向病房门。
“我建议您再休养几天,不要过于劳累。”护士拦到他身前,“而且外面很危险。”
“危险?”苏格停住脚步。
“您对四十五种主要疫苗的反应都算良好,但毕竟您的免疫系统还不能立刻适应现代的病菌。最重要的是,您……”
护士话没说完,苏格便穿过她走到了门边。
“您无力对抗魑魅魍魉!”她提高声音。
“魑魅魍魉?”苏格停下了,挑起眉毛看向护士。
“这么说可能让您产生误会,在以前的时代,人们也许更倾向于用另一种不太准确的称呼去定义它们。”
“赛博幽灵。”她说。
“赛博幽灵!”
苏格的冷笑带着否定的意味,这完全是下意识的防御行为。他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了,他的思想拒绝再接受具有冲击力的信息,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他摇摇欲坠的世界观。
他推开房门,不顾护士的喊声,踏入走廊。
他先是快步走,听到身后有护工高声呼喊,他又加快步伐,逐渐小跑起来。
疗养所的警报响起了。
苏格拔腿狂奔。
病房区就在一楼,他越过了十几张门,拐过走廊,终于看到了出口。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风雨声和隆隆的雷声中夹杂着庄严的礼乐声,那些黄钟大吕仿佛是从岁月深处传来的,跨越了历史和现实的边界,一下接一下撞到他心脏上。
他忽然有些恐惧,不等他想清楚自己在怕什么,他已经冲到门外的风雨里。
……
无数摩天大厦把一座座宫观寺庙托举到云端,一个个庞大的身影坐卧其中。祂们坐跨白象、脚踏莲台、手持宝剑、腕戴骷髅……几乎用尽了一切威严、超然的意象。
雷霆在祂们脚边躁动,如瀑的雨水循着祂们慈悲的俯瞰向下倾泻。
在城市底层的阴暗角落里,那个渺小的鬼影绝望地仰着头。
这绝不是二十年后。
他终于跌倒在地,真正击垮他的是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孤独感。
一切都远去了,他的生活,他的使命,他的一切。
“苏格先生,如果您不回去,我们将考虑采取强制措施。现在,请……”
“回哪啊?”
“啊?!”
啪一声,眼罩被掷到墙上,滚进污水里。
大雨迷了他的眼睛,流进鼻孔。
他剧烈咳嗽,痛苦地弯起腰。
雨水越来越冷,霓虹和声音逐渐远去。
风雨里传来隐约的呼唤声:
“苏格……”
他以为是护士在说话,又听到那个声音说:
“苏格……同志……”
苏格睁大眼睛!
一道雷光闪过,天地亮如白昼。
墙角散落着各种垃圾,眼罩就落在这肮脏的角落里,垫在一张宗教宣传单上,蓝色的条形灯有条不紊地呼吸着。
疗养院里,两名护工带着镇静器赶向门外。
苏格剧烈咳嗽着,却手脚并用,拼命爬地过污水,捡起眼罩,一把戴上。
这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下一刻,他看到一道身影出现在风雨中,穿着军装,鬓角花白,橄榄枝的肩章上有三枚五角星。
这是个将军,他的肩背挡住了满天神佛,冷峻的眼神透出温和的意味。
“我们等你很久了,苏格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