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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1章 不是第二个余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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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
  汪幔梦妩媚白眼,还骗鬼呢。
  洪稠怎么就不敢赌了呢
  汪幔梦觉得如果换成自己,是绝对敢押最后一注的。
  在山巅境和止境武夫当中选一个,有何不敢
  崔东山笑道:其实我先生的境界是那止境,但是我觉得洪老哥挣钱辛苦,而且都是极难得的正门钱财,按辈分,他还是我的半个姐夫呢,在城内做了这么多好事,打算送点钱给他花,结果他不领情,非要送钱给我这半个小舅子,我有啥办法。
  汪幔梦其实也懒得去猜那个青衫客的真实境界,甭管是炼神几境,都是自个儿踩在梯子上都够不着的天边人物。
  不招惹,不攀附,敬而远之即可。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白衣少年赖着不走,汪幔梦其实也不愿意待在此人身边,小心翼翼揣摩他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脸色和眼神。
  洪稠不就吃了苦头
  你知道洪稠为什么不敢赌吗
  怎么说
  因为洪稠跟你一样,不相信好人有好报。
  汪幔梦笑容苦涩,可能吧。
  崔东山转过身,看着大雪纷纷落在院中,积雪愈发厚了,可能曾经相信,后来就不信了。
  沉默片刻,崔东山继续说道:没法子,好像这个世道,越相信好人有好报的人,总是过不上好日子,不是烂好人,就是穷好人。就像把阳关大道让出来,只能自个儿走独木桥,辛苦攒下点钱,都还给了日子,最后只攒了一肚子苦水,又不愿意说给身边亲人,朋友,晚辈,说给他们听。
  原本觉得对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听了最后这番话,汪幔梦眉头舒展起来,挤出一个笑脸,轻声道:谁说不是呢。
  崔东山微笑道:最恨谱牒仙师的,不一定是山泽野修,往往是谱牒仙师,因为前者早就摸出了一条相处之道,后者则不然。
  汪幔梦自嘲一笑,崔东山,别试探了,虽然不清楚你到底为何如此阴魂不散,缠上我们这些蝼蚁,但是说实话,我真心不觉得我们这拨无根浮萍似的废物,值得你这种人浪费时间,两颗谷雨钱,很多吗对我们来说,当然很多,十几号人忙活了大半年,才挣了这么多,像那钱猴儿他们几个,可能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着谷雨钱,但是对你来说,两颗,甚至是二十颗谷雨钱,又算什么呢。
  钱猴儿几个,不是什么可能,就是第一次见着谷雨钱,因为跟你和洪稠都不一样,他们见着了谷雨钱,第一印象,不是奇怪我为何可以拿出谷雨钱,而是疑惑,在那边猜测第三种神仙钱,到底是不是真的。
  崔东山低头弯腰,摊开手掌,靠近炭火,你刚才说‘你这种人’,怎么讲怎么就觉得我跟你们不是一种人啦
  汪幔梦说道:说不上具体理由,就是这么觉得。
  崔东山问道:那你觉得我先生呢,跟你们是不是一种人
  汪幔梦无奈道:可能吗
  崔东山默不作声,炭火光亮映照得那张俊美脸庞愈发白皙,轻轻翻转手掌烤火,掌心朝上。
  汪幔梦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曾经有过谱牒身份
  崔东山笑道:因为你就像半个吊死鬼,解不开脖子上边的绳索,手摸不着房梁,脚踩不着地面,没死透,又活不过来,不上不下的,瞧着可怜。
  汪幔梦笑道:怎么就可怜了我怎么自己都不觉得可怜。
  崔东山搓手道:没力气去自怨自艾的可怜,才可怜,无可奈何,没法子,还能如何,就这样。
  汪幔梦默然,学那白衣少年,低头弯腰,靠近火盆,搓手取暖。
  有些书,滋味太苦,不忍卒读。
  汪幔梦出身一个桐叶洲北方的小国,宗主国是那堪称庞然大物的虞氏王朝,曾经是当之无愧的桐叶洲北部强国,如今恢复国祚,虽说大伤元气,可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的师门,是桐叶洲一个不入流的山上门派,旁门左道都算不上,说是歪门邪道,半点不委屈,只不过披了层光鲜亮丽的外衣,在那个虞氏王朝的藩属国境内,也能作威作福,加上许多师门前辈、同辈师姐妹,都是一国公卿的妻妾。除了掌门人是位龙门境的老神仙,相传还有一位闭关多年的金丹老祖坐镇山门,所以她当年上山之初,是很憧憬的,而且充满了骄傲。
  但是她那个所在门派,多是女修,师门前辈传授的,除了
术法
也是房中术。正经道书没几本,春宫图倒是一大堆。
  很多明明没有修行资质的少女,只要相貌好,是美人胚子,都收。
  据说自家门派真正的靠山,是那虞氏王朝那个作为山上仙家领袖的青篆派,其中一位管钱的通天人物,是个女子,叫苗鱼,又据说她是青篆派高掌门的半个道侣,没有名分而已,苗鱼手握财政大权,比虞氏王朝的户部尚书半点不差了。
  有些人,历经坎坷,总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但是有些人生如船搁浅,水道提纲如一线,进不得,退也不得,原地鬼打墙。
  好像做多错多,就只能破罐子破摔。就像被眼前这个白衣少年一语中的,说来说去,无非是就这样三字。
  她曾经与几个同门师姐师妹,还有一拨别家仙府的女修,并排站在一座仙家渡口的神仙宅邸里边,被一拨神色倨傲的谱牒仙师,拉上几个锦衣玉食的世族子弟,朝她们指指点点,睡的就是仙子,山上女修。
  对此她早已麻木了。
  洞府境,只要跻身了洞府境,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但是直到那场导致一洲陆沉的惊天变故来临,汪幔梦也不曾跻身洞府境,她与那些仓皇失措如同丧家犬的师门祖师不一样,她觉得没什么,甚至还有几分解脱意味的轻松,她不愿跟随同门躲入青篆派避难,就找到机会,一走了之。哪里顾得上她,都在忙着凑巧给虞氏王朝的达官显贵,爬上豪阀家主、世家子弟的床榻,在那条逃难路上,门派的名声算是彻底烂大街了,反正直到那场劫难临头,汪幔梦才知道,自家门派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金丹祖师。
  在汪幔梦看来,作为女子,真正的活法,大概是太平山黄庭那样的女子。
  还有那个大泉王朝女帝姚近之,也不差,都能篡位登基,自己当皇帝了。
  崔东山看着她,微笑道:想不想以后亲眼见一见黄庭和姚近之,近距离看一看她们到底是怎么个活法
  汪幔梦回过神,悚然一惊,脸色惨白颤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
  显然是勾起了妇人道心中的最大阴霾,这些个家学深厚的谱牒修士,玩弄人心和糟践人的手段,实在是让她心有余悸。
  再者,一个能够聆听旁人心声的修士,必然是传说中的地仙起步了。
  崔东山说道:你其实也知道山上的谱牒修士,不全是手段歹毒、狼心狗肺之辈,只是跟洪稠如出一辙,赌输了两次,就不敢赌第三次了。你的第一次小赌,是赌自己的传道人,不会对你见死不救,赌输了,第二次是赌自己的心智、手段,女修身份,暂时的委曲求全,忍辱偷生,相信总有改善局面的一天,结果还是输了,看不着半点希望,不得不认命。
  崔东山双手笼袖,有些话呢,在先生那边,我是绝对绝对不敢说的,在你这边,就没啥忌讳了。
  崔东山指了指外边的大雪,自古隆冬大雪,冻不死半个有钱人,但是前些年那场帝王将相、达官显贵和谱牒仙师无一幸免的浩劫,就不一样了,好人坏人,富人穷人,都遭殃了,可是最少,至少冻死了很多早就该死、但是在我们
看来
恶人无恶报
‘天不收’的人。
  也对,还是有很多人,在散修汪幔梦眼中,是享尽了福才去死的,这辈子在阳间作孽,即便死了,不管是怎么个死法,好像都不亏。所以你还是觉得有几分憋屈,不够痛快。
  不用太担心,到了下边,他们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还债一事,历来报应不爽。
  汪幔梦抿起嘴唇。
  一个每天把无所谓摆在脸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有所谓的。
  就像汪幔梦由衷仰慕太平山,就去那边游历了,都不敢去太平山的山门口。
  好像被她看一眼山门牌坊上边的太平山三个字,都是一种对太平山的亵渎。
  崔东山笑道:我跟太平山不熟,但是我先生,与新任山主黄庭,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种男女关系,唉,你以后真得改改,别把天下事都往男女事上边靠。如今我家先生还是太平山的记名供奉,所以你要是愿意去太平山修行,我可以请先生帮忙引荐给黄庭,你放心,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学生,而我的那位先生,只要是他点头答应下来的事情,就没有他做不到的。
  汪幔梦都快被这个白衣少年给弄疯了,满脸神色疲惫,倍感无力道:崔东山,你到底在想什么,又是怎么想的
  她倒是不觉得对方是觊觎美色,想要睡她就这少年的容貌,谁睡谁都不好说呢。
  崔东山再次翻转手掌,自嘲道:我确实一直在想我们为何会想,以及如何想。这两个问题,困惑我们多年。
  曾经在杨家铺子,与那个曾经被先生称呼为杨爷爷的老人,崔瀺与对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
  杨老头询问那件事如何了,很凑巧,差不多刚好就是今夜汪幔梦误打误撞问出口的问题。
  当初崔瀺神魂分离,一分为二。崔瀺观看崔东山的心念,一天之内,念头最少是两个,最多是七万余。崔东山反观崔瀺,最少三个念头,最多八万。两人各有优劣,比少,只差一个,比多,相差一万。
  要知道这种起念,可不是道家所谓的离境坐忘,也不是佛门的打坐参禅,否则练气士的闭关,心神沉浸,收束心念并不难。
  至于凡俗夫子,如果误以为睡觉,就可以不起念头,大谬矣。
  崔东山微笑道:睡觉睡觉,是睡且觉,睡的是形骸体魄,这种休歇,是三魂七魄中七魄的一种休养,觉的,便是神思,便是三魂,只是许多人清醒过后,记得诸多模糊的梦境,有些人则误以为自己是无梦而寐。就像许多人在梦境中会有坠崖之感,其实就是一种轻微的魂魄相激。而人族之所以能够成为万灵之首,究其根本,就在于‘有梦’,相较于妖族修士,这就是一种‘梦寐以求’的天生开窍,相较于我们人族练气士,妖族的坚韧真身,既是它们在大地之上生存的依仗,又何尝不是一种坚固的牢笼。
  崔东山是有打算的,未来九个亲传弟子,比如瓷人高低,谢谢,胡楚菱,蒋去他们几个,崔东山会分门别类,因材施教,与他们倾囊相授,精心栽培,极有耐心。
  崔东山还会再收取九个只是名义上的嫡传弟子,这类收徒就很随意了,只看眼缘和心情好坏,当然可以是钱猴儿,也可以是眼前这个八十岁高龄才是洞府境修为的汪幔梦,甚至可以是年近半百的六境武夫洪稠,相对而言,洪稠的武学资质,不算太差,只是没遇到明师指点,否则跻身七境不难,毕竟天底下任何一个金身境武夫,甭管是不是纸糊竹篾,都可以跟武运沾边了。
  汪幔梦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她突然问了一个看似离题万里的古怪问题,那么多的死人,当真管得过来吗
  崔东山笑道:管得过来,而且几乎没什么错漏。
  汪幔梦摇摇头,显然不信,地府酆都那边,难不成有几十万、几百万的冥官胥吏鬼差
  就像城隍庙,一国之内,从都城隍,再到州郡县三级城隍,加在一起,拢共才几座
  崔东山微笑道:各地城隍庙,主要功用还只是接引为主,只是一审,更多是将功过得失记录在册,类似阳间衙门掌管鱼鳞册的户房而已,至于酆都那边,各类鬼差数量,哪怕加上一些临时设置的官职,有点类似阳间朝廷里新科进士在各部衙门的‘行走’吧,总数确实不少,但是远远没有到几百万那么夸张的地步,也确实不用那么多,至于具体是如何运转的,说简单也简单,一座一座衙门,就等于阳间人过日子,一个年关一关过。说复杂也很复杂,如果细究,这里边的规矩,繁复且缜密,大致说来,就是用那几条根本的、底层的、不可摇动的规矩,撑起了千百条界限分明的细微规矩,前者允许后者有小幅度的摆动,如此一来,归功于主干分明,脉络清晰,所以万年以降,那边始终井然有序,赏罚分明,当然这里边有些真正属于盖棺定论的评定功过,在阳间人看来,还是有诸多无法理解之处的,汪幔梦,你要是对这些真感兴趣,可以去问古丘,他如今是州城隍候补,以后说不定,古丘还有希望入主新大渊王朝的京城都城隍庙。
  汪幔梦将信将疑,问道:你怎么会了解这些内幕是从哪本冷僻的志怪书上看来的
  崔东山笑道:因为我去过酆都啊。
  府县城隍,州城隍,京城都城隍庙,各级城隍内,文武判官,诸司神灵,再加上牛马将军,日夜游神,枷锁将军,这些是城隍庙的常设官职,就像阳间朝廷里边的清流官身,其余就都是胥吏鬼差了。一座城隍庙的大小,主要还是看诸司衙署的数量多寡,少的只有三司、六司,多的如这座州城隍庙,多达十二司。各国京城的城隍庙,要么是廿四司,如大泉王朝、虞氏王朝这样的大国,都城隍庙甚至还有卅六司。
  而中土神洲灵芝王朝境内,有座天下第一城隍庙,更是多达六十二司之多。
  那位神位品秩与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的城隍爷,姓周,名方隅,周正之周,四方四隅之方隅。
  负责坐镇中土神洲,庇佑一洲方隅安宁。麾下四员神将,分别姓甘、柳、范、谢。
  汪幔梦忍俊不禁,崔郎又说大话。
  崔东山一笑置之。
  同样的话语,若是先生说出口,谁不信
  果然做人不能太阿良。
  崔东山冷不丁说道:洪稠本就不该从这边带走一颗谷雨钱。
  汪幔梦战战兢兢问道:那我呢
  崔东山笑道:你无妨。
  汪幔梦幽幽叹息一声,明儿要不要提醒洪稠一句还是算了吧,这笔神仙钱,不出意外,会是他以后在新大渊王朝的立身之本,官场进阶的敲门砖。要是她真开口了,估计只会被洪稠骂个狗血淋头,怀疑她是不是见异思迁傍上个小白脸了,说不定这会儿就已经在对面的宅子里边,生闷气,怀疑到底是不是她与崔东山合伙设局骗他的钱吧。
  崔东山瞥了眼汪幔梦,笑道:对了,我所谓的‘带走’,跟你想的,出入很大。
  汪幔梦掩嘴娇笑不已,抛了一记妩媚白眼,回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笑骂道:他娘的,想啥呢,你跟我们家的老厨子和大风兄弟,要是见了面,有的聊,肯定很有的聊!
  汪幔梦双手十指交错,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
  当好人难,见过了坏人,想要有样学样,结果发现,坏又坏不到哪里去,这就叫两难。
  崔东山说过了道理,随即打趣道:好姐姐,少皱眉头少叹气,愁眉苦脸多了,一个人容易苦相,所以每天要多笑。既然卿本佳人,为何蛾眉憔悴,没道理嘛。
  汪幔梦说道:崔郎学问是高,却真心不适合安慰人。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汪幔梦,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汪幔梦心一紧,嘴上不饶人,神仙打架吗
  崔东山白眼道:总这么说话就没劲了。
  要是你敢这么跟我先生说话,才算真正的胆识!
  随即崔东山笑嘻嘻从袖中捻出一颗小暑钱,刚刚从洪稠手上赢来,有钱拿的,至少一颗小暑钱,等于白送给姐姐。游戏的规矩很简单,你什么都不用说,就是想一想过往之人,在脑海中过一遍,也别管对方的身份,见过几面,只要能够想起来,记忆再模糊都无所谓,多多益善,想得多,挣得多,超过一百人,就可以拿走这颗小暑钱,超过五百人,我再给你一颗,过了一千人,又是一颗小暑钱,如何是不是一桩无本万利的好买卖如果超过三千人,不算之前的,我还可以再送姐姐一颗谷雨钱。
  言语之际,崔东山拧转手腕,多出了两只空白棋罐,收回手后,悬停空中,用眼神示意汪幔梦可以开工挣钱了。
  汪幔梦满脸迟疑神色,沉默片刻,道:就这么简单
  崔东山置若罔闻,懒得搭话,他只是双指并拢如捻子状,指尖很快就凝聚出数颗雪白棋子,依次丢入一只棋罐当中去。
  显然汪幔梦在沉默之际,她就不由自主想起了几位故人,然后又被崔东山撷取,显化为一颗颗棋子。
  有个老王八蛋,曾经有过一个猜想,灵感来自天外天的化外天魔,既能化身亿万,又能合拢唯一。
  于是崔瀺就假设,天下所有有灵众生的思想,源头都位于同一座水池。
  所有的念头,就是一朵朵跃出水面的火花。
  汪幔梦思量片刻,也不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能够影响到当下的处境,说不得还真能白赚三颗小暑钱
  在这之后,棋罐里边的白子越来越多,但是也开始陆续出现黑色棋子,被崔东山丢入另外一只棋罐。
  汪幔梦已经顾不得如何震惊,无所谓了,今天在崔东山这边已经见识过太多的匪夷所思,见怪不怪,习惯就好。
  因为每当她间歇记起一个模糊不清的人物时,在那白衣少年指尖凝聚出来的棋子,就会是黑子。
  大堂之内,只有双方脚下的那只火盆,偶尔响起木炭的崩裂声,屋外的大雪越下越大,院内积雪肯定可以没过脚踝了。
  崔东山盘腿而坐在椅子上,汪幔梦开始竭力思索那些人生道路上的过客,有数面之缘的,有那擦肩而过却不小心因为某个鲜明特征而记住面容的,有年幼时的家乡老人,可能是摇着蒲扇纳凉,可能是肩膀处缝有厚棉布的挑米工,还有年少尚未登山时的同龄人,经常偷偷打量着她……
  两只棋罐内堆积的黑白棋子越来越多。
  随着汪幔梦的思绪越来越滞缓,崔东山便靠着椅把手,单手托腮,一手伸出始终悬空。
  汪幔梦伸手揉了揉眉心,问道:多少颗了
  崔东山微笑道:三颗小暑钱,已经到手了,就是那颗额外的谷雨钱,属实有点难挣,数量差距不小。不如再好好想想
  汪幔梦无奈道:想不出更多人了。
  崔东山笑道:挂像、书上人物,也算在内。
  汪幔梦如同开窍一般,又想出了数百画像人物。
  崔东山瞥了眼棋罐,说道:可以再加上你听说过的名字,帝王将相,修士道号,都是可以的,当然别胡编乱造,随便想个名字糊弄我,否则就要减一颗棋子了。
  汪幔梦便又开始绞尽脑汁想那些听说过的人。
  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文庙圣贤,桐叶洲大宗门的历代祖师、供奉客卿,山下各国达官显贵,名动四方的纯粹武夫,甚至是那些蛮荒天下的大妖……
  崔东山笑了笑,飞快晃动手腕,将一颗颗棋子随手丢入棋罐内。
  这种赌局,不能跟先生赌,也不能跟大师姐赌,尤其是大师姐,估计能让他这个小师兄直接哭穷。
  汪幔梦已经满头汗水,一位洞府境修士,竟是有些头晕目眩了,颤声问道:凑够了吗
  崔东山笑道:够了,早就够了。
  汪幔梦目瞪口呆。
  崔东山掏出一颗谷雨钱和四颗小暑钱,一起丢给汪幔梦,笑道:多出的那颗小暑钱,算我送姐姐的。
  汪幔梦颓然靠着椅背,实在是心神疲惫。
  崔东山笑道:要不然再算上天下大渎、山岳、仙府门派的名称只要凑足八千颗棋子,我就再送给姐姐一颗谷雨钱。
  汪幔梦脸色微白,摇摇头,想不动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比神仙打架累多了
  汪幔梦擦了擦额头汗水,有气无力,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都已经不乐意开口说话了。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两罐棋子都凭空消失。
  汪幔梦挣钱不少,他崔东山也就未必挣钱少了,这些棋子承载的内容,等到将来开凿大渎,是有用处的。
  要说潜入他人心扉和心湖,仔细翻检他人记忆,崔东山当然信手拈来,熟门熟路,只是不如汪幔梦这般主动和盘托出,竹筒倒豆子一般,哗啦啦倒入棋罐中,来得完整。
  崔东山双手笼袖,汪幔梦,以后要多读书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折算成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了。
  汪幔梦摊开手掌,怔怔看着那五颗神仙钱,她抬起头,嗓音沙哑问道:崔东山,你是谱牒修士,对吧
  崔东山点头道:早就说了啊,我是一宗之主。
  其实崔东山多给的那颗小暑钱,只是因为汪幔梦无意间提到了自家先生,当学生的,贼高兴,很开心。
  汪幔梦攥紧手,问道:你不会要回去吧
  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好问题!
  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崔东山还真不介意全部收回去。
  崔东山摆摆手,赶紧收起来,省的我反悔。
  汪幔梦喃喃道:今夜就像做梦一般。
  崔东山转身靠着椅把手,望向屋外大雪,轻声道:一个人,如果连做梦都不敢了,得多苦啊。昔去花如雪,今来雪如花,良辰美景总不虚设,如何安顿无限心。可能我们都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缱绻,互为仇寇一般的怒目相向,聋子与瞎子一般的自说自话,无话可说之人与不可言说之人,相对而视,哑口无言。
  汪幔梦闻言唯有默然。
  崔东山沉默片刻,转过头,埋怨道:唉,都不晓得喝个彩,鼓个掌啊,哪怕点个头都么的,半点不捧场。
  汪幔梦刚想说句心里话,崔东山已经伸长脖子往外边一瞧,咦了一声,群贤毕至。这么热闹
  赶紧站起身,崔东山将雪白袖子摔得劈啪作响,姐姐,我们走,喊上钱猴儿,一起抄家伙!干老本行,拦路打劫去!
  汪幔梦只得咽下那句到了嘴边的肺腑之言,无奈道:便是钱猴儿,都不曾做过这种勾当。
  不曾做过,有啥关系。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以后跟着东山混,每天吃九顿!
  汪幔梦站起身,突然说道:崔东山,我想起一句诗。
  崔东山笑道:是城斋先生的那句‘最爱东山晴后雪’
  汪幔梦满脸无奈。
  在他这边,她好像就跟没穿衣服似的。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晃悠悠走向屋外,好诗好诗,最爱东山晴后雪,东山最爱晴后雪。
  汪幔梦跟在白衣少年身后,崔东山一个双脚并拢,蹦跳出屋外,随口问道:汪幔梦,你家乡那边,有没有这么个习俗,待字闺中的女子,要在春风三月里,每朝晨起梳头一二百下
  汪幔梦摇头道:没有。
  崔东山啧啧道:惜哉惜哉。
  蓦然一声大喝,钱猴儿,别看那几幅被你翻烂的春宫图了!有嘛意思。
  钱猴儿飞快从自家屋子跑出来,赧颜道:哪有哪有,没有的事。
  崔东山朝屋内那边抬了抬下巴,钱猴儿愣了片刻,很快即心领神会,咧嘴一笑,就去火盆那边拿铁钳拨炭灰覆住炭火。
  汪幔梦转头看了眼那个蹲在火盆边的瘦猴汉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敬。她晃了晃脑袋,也笑了起来,就是丑了点。
  崔东山伸手去接雪花,再让汪幔梦去喊上宅子里边的其余几个,美其名曰人多势众,可以壮胆。
  汪幔梦走在雪地里,钱猴儿蹲在火盆边。
  崔东山站在台阶上。
  就在刚才,崔东山仿佛又得到了一把开门的钥匙,想起了一些被封禁起来的往事,跟自己有关,或者说跟那个老王八蛋有关。
  还是在那座书简湖畔的高楼内。
  崔瀺问他。
  治学修身做学问,他能够像齐静春吗有可能立教称祖
  练剑,百年之内,破境之快,剑术之高,能够学左右吗
  习武练拳,他要花费多久功夫,才能勉强赶得上君倩
  崔东山当时躺在地上,崔瀺便给出答案。
  不出意外,谁都像一点,结果撑死了就是个四不像。
  我就是要让他彻底做不成齐静春,早早死了这条心。
  崔东山问他,难道就只有这条路可走吗
  崔瀺根本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崔东山心知肚明,不这样,就会来不及。
  先生来不及在文圣一脉那个老秀才、诸位师兄的庇护下,能够以浩然儒生身份,慢悠悠游历天下,来不及与万古壮丽山河、千奇百怪之人事,逐渐完善心中的诸多道理,来不及由着一个曾经的草鞋少年,慢慢成长,凭借一颗金色文胆,一本本圣贤书籍,一个个书上道理,去炼出本命字,凭借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大炼为本命物,剑术、武学兼修,步步稳当,渐次登高,结金丹,陆地神仙,上五境,飞升境,证道……
  于是当时的崔东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就不怕他成为第二个余斗吗
  崔瀺第一次沉默,没有给出答案。大概以当时的情形来看,说是与否,以及是与否的各自好与坏,可能都为时过早。
  因为昔年与四位挚友横行天下的余斗,结果有两人,恰好都死在余斗手上。
  这就是说,类似书简湖这样的问心局,余斗曾经走过,只需要走过一次,再走一次,以后无数次,其实都是一样的结果了。
  如今青冥天下评选出来的天下候补十人之中,有飞升境女子剑仙,宝鳞,她最名动天下的,不是境界,不是纯粹剑修身份,而是她曾数次问剑白玉京二掌教,那个被称为真无敌的余斗。
  而宝鳞与余斗问剑的理由,天下皆知,只因为她就是当初的四人之一,而她的道侣,更是被余斗亲手仗剑斩杀。
  故而宝鳞第一次与余斗问剑,理由就是整个天下,谁都可以杀他,但是只有你余斗不行!
  因此哪怕是玄都观的孙道长,在论及余斗有无私心之时,都不得不承认,余斗无私心,在这件事上,毋庸置疑,骂不出口。
  青冥天下,一切违禁之辈,不论身份,不论境界,不论缘由,可杀可不杀之人,从无例外,皆死。
  而就这样死了的道官、修士和凡夫俗子,数千年以来,青冥天下十四州,到底是几万人还是数十万有无一百万,甚至是数百万从无人去具体统计。因为面对余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也没有任何用处。
  这不是一个对错是非的问题,就只是一个人心的问题。
  那些死了的人,身边的所有活人,他们曾经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感受的,在历史眼中,不是一个个问号,都已经是一个个句号。在本就惜字如金的史书上,更是没有一个文字的内容,死了的人,和当时死人身边的活人,他们就像那些文字间隙的空白,天底下所有的翻书人,谁会注意书页上边的空白
  所以崔瀺在赌。
  赌陈平安不会成为第二个余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念念有词,好像在摔谁的耳光,反复念叨着一句老王八蛋。
  护道护道,就你护道的路数最别开生面,绣虎绣虎,有本事多活几年,去青冥天下抖搂威风去啊。
  刹那之间,崔东山突然打了个激灵,赶紧收手,迅速伸手抵住眉心处,因为方才没来由蹦出了个念头。
  其实就只是个词语,长庚。
  崔东山皱紧眉头,双手插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做推衍。
  长庚星辰之名,稍微读过几本书的都很清楚,自古就有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说法,《天官书》一篇有言,古星长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见则兵起。
  若是一座天下,长庚常明呢。天下道丧三百年,五百年
  崔东山伸出手,学小米粒挠着脸。
  之前先生从镇妖楼那边返回仙都山,说他想到了一个将来去青冥天下的化名,就叫陈旧。
  但是先生又说,好像有过一个更好的化名,只是已经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