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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4章 晨钟暮鼓无那炊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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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要封山了。
  晋青转过头,有大骊皇帝的密旨?还是你身上带着朝廷礼部的诰书?
  魏檗点头:当然……
  然后摇头补充道:都没有。
  晋青伸出一只手,讥笑道:那魏山君就随意?
  魏檗还真就随意了。
  北岳气运如山似海,疯狂涌向一洲中部地界,气势如虹,从北往南,浩浩荡荡,好似云上的大骊铁骑。
  看架势,绝不是装装样子吓唬人。
  晋青心知一旦两岳山水气运相撞,就是一桩天大的麻烦,再忍不住,大声恼怒道:魏檗!你自己掂量后果!
  魏檗双手负后,笑呵呵道:应当敬称魏山君才对。
  晋青也不再废话,只见那掣紫山主峰中岳祠庙,出现一尊巨大的神祇金身法相,高高举起手臂,席卷云海,想要一掌拍向叠嶂峰。
  魏檗身后,叠嶂峰之巅,亦是有一尊巍峨金身法相,矗立在山巅,哪怕不在自家山岳地界,魏檗法相竟是还要比那中岳神灵高出五十丈之多。
  魏檗以本命神通显化的那尊北岳法相神灵,一手拽住中岳神祇的胳膊,又一手按住后者头颅,然后一脚重重踏出,竟是直接将那晋青金身按得踉跄后退,就要往掣紫山封龙峰后仰倒去,犹不罢休,魏檗的巨大法相身后悬有金色光环,伸手绕后,手握金环,就要朝那中岳法相当头砸下。
  双方还算克制,金身法相都已化虚,不然掣紫山三峰就要毁去无数建筑。
  就在此时,封龙峰老君洞那边,有一位貌不惊人的男子走出茅屋,横剑在身后的古怪姿态,他似乎有些无奈,摇摇头,伸手握住身后剑柄,轻轻拔剑出鞘数寸。
  刹那之间,两尊山岳神祇金身之间,有一条山脉横亘。
  他劝说道:两位山君真要相互看不顺眼,还是选个文斗的斯文法子吧,不然卷起袖管干架,有辱威严,教碛山、甘州山两位山君看笑话,我许弱也有护山不力的嫌疑。
  晋青脸色阴沉,撤去了金身法相。
  魏檗也收起了那尊巍峨神祇。
  但是北岳气运南下撞山之势,依旧不减。
  晋青问道:魏檗,我劝你适可而止!
  魏檗却说道:晋青,你如果还是按照以往心思行事,是守不住一方旧山河水土安宁的。大骊朝廷不傻,很清楚你晋青从未真正归心。你要是想不明白这一点,我便干脆帮着大骊换一位山君,反正我看你是真不顺眼。许弱出手阻拦一次,已经对你仁至义尽。
  晋青转头望向北方,两岳地界接壤处,已经有了风雨异象。
  晋青颓然道:你说吧,中岳应该如何作为,你才愿意撤回北岳风水。
  魏檗笑道:连北岳你都不礼敬几分,会对大骊朝廷真有那半点忠心?你当大骊朝堂上都是三岁小儿吗?还要我教你怎么做?携带重礼,去披云山低头认错,登门赔罪啊!
  许弱摸了摸额头,返回茅屋,认识这种朋友,自己真是遇人不淑。
  晋青疑惑道:就只是如此?
  魏檗反问道:不然?再说你都到了北岳地界,离着大骊京城又能有几步路?抬抬脚,不就到了?只要中岳地界自己不乱,大骊朝廷又不是疯子,故意要在这边大开杀戒?你到底清不清楚,你这种看似忠义两全的模糊姿态,会让很多亡国遗民心生侥幸,寄希望于他们的慷慨赴死,能够让你幡然醒悟,最终与他们一起揭竿而起?你晋青若是真有此想,也算你是一条汉子,若是不愿如此,愿意担负骂名,也要更希望护着百姓安稳,你又为何惺惺作态?
  晋青黯然无言。
  魏檗说道:回头去往披云山,礼物别忘了啊,礼重,情意才重。
  说完之后,魏檗就离开叠嶂峰,去了封龙峰老君洞外的茅屋。
  许弱站在门口,双手环臂,斜靠房门,没好气道:魏大山君,就这么报答我?两手空空不说,还闹这么一出?
  魏檗跺脚哀叹道:实在是大恩不酬谢啊!
  许弱伸出双手,使劲揉着脸颊,做山君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浩然天下山水神祇的独一份了。
  魏檗眼神幽怨道:这不是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嘛。
  许弱笑了笑,伸手随便一指,给我消失,麻溜儿的。
  魏檗微笑道:得令!
  走了。
  许弱想了想,御风去往叠嶂峰,山君晋青站在原地,神色凝重。
  许弱也没有说什么。
  晋青突然说道:大日曝晒,万民跋山,千人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
  许弱知道这位山君在说什么,是说那朱荧王朝历史上的凿山取水、以求名砚一事。
  而这位晋青在生前,恰好就是采石人出身,有说是最终不小心溺水而死,也有说是被监官鞭杀,死后怨气不散,却没有沦为厉鬼,反成一地英灵,庇护山水。最后被掣紫山老山君看重秉性,一步步晋升为叠嶂峰山神。
  许弱缓缓说道:天底下就没有双手干净的君主,若是只以纯粹的仁义道德,去权衡一位帝王的得失,会有失公允。关于社稷苍生,百姓福祉,我们诸子百家,各有各的一把尺子,会有不小的出入。你晋青身为神祇,人性良心,从未泯灭,我看在眼中,十分敬重。
  许弱微笑道:只是世事复杂,难免总要违心,我不劝你一定要做什么,答应魏檗也好,拒绝好意也罢,你都无愧掣紫山山君的身份了。若是愿意,我差不多就可以离开此地了。若是你不想如此委曲求全,我愿意亲手递出完整一剑,彻底碎你金身,绝不让他人辱你晋青与掣紫山。
  晋青转头笑道:你许弱完整出鞘一剑,杀力很大?
  许弱点头道:养剑多年,杀力极大。
  晋青笑了,那就换成别人来领教这一剑,我掣紫山消受不起。
  许弱犹豫了一下,提醒道:拜访披云山,礼物不用太重。
  晋青笑骂道:原来是一路货色!
  许弱抱拳笑道:在此叨扰许久,到了京城,记得打声招呼,我请山君喝酒。
  晋青点点头,然后问道:许先生最早是故意要来我掣紫山?
  许弱停下脚步,淡然道:你我在此,终究都是为了少死人。可你要追问我们墨家为何选择大骊,让宝瓶洲多死如此多的人,我暂时无法给你答案,但请山君拭目以待。
  晋青没有言语。
  许弱没有返回封龙峰,就此离开掣紫山,御风去往北方大骊京城。
  他不喜欢御剑。
  因为许弱一直觉得,剑与剑修,应当平起平坐。
  那个闭关多年的朱荧王朝玉璞境剑仙,试图刺杀大骊新任巡狩使曹枰,尚未动身,就已经死了。
  其实对方可以不用死,许弱只是重伤对方。
  那位闭关百年却始终未能破关的迟暮老人,至死都不愿沦为阶下囚,更不会投靠仇寇宋氏,故而断剑之后,毫无胜算,就束手待毙,还笑言此次谋划之初,便明知必死,能够死在墨家剑客第一人许弱之手,不算太亏。
  许弱便破例说了一事。
  一洲之地,山下的帝王将相,王侯公卿,贩夫走卒,皆要死绝,山下暮色,再无炊烟。
  老人听说后,死前唯有怅然。
  裴钱坐在板凳上,环顾四周,小宅小院都是老样子,差点让裴钱有一种错觉,自己与曹晴朗,还是当年的模样,自己不过是被师父要求去水井那边提了桶水,然后自己出门回来,见到了曹晴朗,就只是这样。
  贴在院门那边的春联,先前在外边等曹晴朗的时候,她瞅了一百遍,字写得好,但也没好到让她觉得好到自惭形秽。
  曹晴朗看着这个黝黑女孩,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为何到了外边这么多年,个儿还是没长高多少,如今只说双方身高,两人差了得有一个脑袋,为什么她裴钱突然就背了竹箱,悬佩竹刀竹剑了,陈先生在那边游学的日子,过得可还好?
  裴钱摘了竹箱放在身后,横放行山杖在膝,正襟危坐,直视前方,不去看曹晴朗,开门见山道: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师父,其实是想要带你离开藕花福地,半点都不愿意带我走的。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没有着急回答答案,微笑着反问道:陈先生收了你当弟子?
  裴钱眼神熠熠,如日月生辉,点头沉声道:对!我与师父一起走过千山万水,师父都没有丢下我!
  曹晴朗双手轻轻握拳,搁在膝盖上,笑容温柔,虽然很遗憾陈先生没有带我离开这里,但是我觉得你跟随陈先生远游万里,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很羡慕你。
  裴钱沉默不语。
  曹晴朗转头问道:如今陈先生要你去提水,还会一边提水桶,一边洒水清洗街巷吗?
  裴钱猛然转头,刚要恼火,却看到曹晴朗眼中的笑意,她便觉得自己好像空有一身好武艺,双拳重百斤,却面对一团棉花,使不出气力来,冷哼一声,双臂环胸道:你个瓜怂懂个屁,我如今与师父学到了万千本事,从不偷懒,每天抄书识字不说,还要习武练拳,师父在与不在,都会一个样。
  曹晴朗故作恍然,这样啊。
  裴钱有些憋屈,曹晴朗这家伙怎的过了这些年,还是怎么看都不顺眼呢,而且比起当年那个畏畏缩缩的闷葫芦,好像胆儿更肥了啊。
  裴钱眼睛一亮,问道: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这句诗词,听过没有?
  曹晴朗摇摇头。
  他如今是半个修道之人,哪怕一目十行,都能够过目不忘,又自幼就喜欢读书,随着时间的推移,夫子种秋又愿意借书给自己,在这座天下未曾割裂之前,陆先生会经常从外地寄书给他,不是曹晴朗自夸,他读书已经不算少。
  裴钱又问道:那个黾字晓得怎么写吗?
  曹晴朗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凌空写下黾字,娓娓道来,儒家典籍记载,仲秋之月,寒气浸盛,阳气日衰,故名杀气。蛙黾即蛙声,古代圣贤有‘掌去蛙黾’一语。我也曾听一位先生笑言,‘诗余’词道谈文藻,喜欢向豪迈苏子、柔腻柳子寻宗问祖,那位先生当时以折扇拍掌,大笑而言,‘吾大笑,好比蛙黾聒噪,小胜鹦鹉学舌’。
  裴钱不动声色,板着脸道:原来你也知道啊。
  此语精髓在也字上。
  曹晴朗当然不是故意显摆自己的学问驳杂,他只是想要知道如今的裴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有些奇怪,裴钱好像变了许多,可是许多又没有变。
  裴钱突然说道:上次见面,我其实想要打死你,因为我怕你抢走我的师父,师父对你,一直很挂念,不是那种放在嘴边的那种,除了喝酒,师父会稍稍多说些心事,更多的时候,师父就只是偶尔望向远方,发着呆,那会儿师父的眼神,就会说着悄悄话,所以我知道,师父很想你,一直希望把你带在身边,让你不至于一个人孤苦伶仃留在藕花福地,怕你吃苦。
  裴钱犹豫了一下,双手抓住行山杖,关节泛白,手背青筋暴露,缓缓道:对不起!
  曹晴朗轻轻点头,我接受你的道歉,因为你会那么想,确实不对。但是你有了那么个念头,收得住手,守得住心,最终没有动手,我觉得又很好。所以其实你不用担心我会抢走你的师父,陈先生既然收了你当弟子,如果哪天你连这种念头都没有了,到时候别说是我曹晴朗,估计天底下任何人都抢不走陈先生。
  裴钱大声道:是开山大弟子,不是寻常的弟子!
  曹晴朗无奈道:好好好,了不起,了不起。
  裴钱斜眼看他,缓缓道:闷葫芦,你真的不生气?
  曹晴朗微微撑起双肘,望向裴钱,做了个怒冲冲的模样,好似小宅院门上一幅瞪大眼睛看人间的门神,我很生气!
  裴钱扯了扯嘴角,幼稚不幼稚。
  曹晴朗问道:这次是你一个人来的南苑国?陈先生没来?
  裴钱摇摇头,闷闷道:是与一个教我拳法的老头儿,一起来的南苑国,我们走了很远,才走到这边。
  曹晴朗好奇道:老先生人呢?
  裴钱转过头,怔怔望向心相寺方向,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
  曹晴朗有些吓到了。
  只见那个头稍高些、也稍微没那么小黑炭的裴钱,张着嘴巴,没有哭出声,但是眼泪鼻涕一大把。
  刹那之间,裴钱站起身,动作太过仓促,弹开了横放在膝的那根行山杖,她也没管,随后小院地面砰然一震,裴钱身形瞬间远去。
  曹晴朗放心不下她,便身如飞雀飘然而起,一袭青衫大袖飘摇,在屋脊之上,远远跟随前方那个瘦弱身影。
  裴钱落在了心相寺廊道之外,望向那个闭眼老人,怒道:老头儿,不许睡!
  裴钱一脚跺地,一脚后撤,拉开一个古朴浑厚的拳架,哭喊道:崔爷爷,起来喂拳!
  曹晴朗站在裴钱身后,有一位中年僧人赶来,曹晴朗双手合十,致歉一声。
  那心相寺住持僧人轻轻点头,低头合十,佛唱一声,缓缓离去。
  裴钱久久保持那个拳架。
  曹晴朗走到裴钱身边,伸手轻轻按住裴钱的拳头上,老先生已经走了。
  曹晴朗发现自己竟是按不下那拳头丝毫,裴钱自顾自说道:崔爷爷,别睡了,我们一起回家!这儿不是家,我们的家,在落魄山!
  曹晴朗已经察觉到裴钱的异样,只得一手重重按下裴钱那拳头,轻声喝道:裴钱!
  裴钱一身浑然天成的拳意,如火炭灼烧曹晴朗手心,曹晴朗没有丝毫神色变化,双脚挪步,如仙人踏罡步斗,两只袖口如盈满清风,负后一手掐剑诀,竟是硬生生将裴钱拳头下压一寸有余,曹晴朗沉声道:裴钱,难道你还要让老先生走得不安稳,不放心?!
  被曹晴朗打断那份如瀑布倒流的汹涌拳意,裴钱好似清醒几分,蹲下身,抱头痛哭起来,一双眼眸,始终死死盯住那个坐在廊道的青衫老人。
  下一刻,死即人生大睡的青衫老者身上,好似被那裴钱先前的神人擂鼓式拳意所牵引,已死之人之沉寂拳意,却活了。
  只见从崔诚轻轻叠放身前的双手处,出现了两团如日月悬空的璀璨光芒,十境巅峰武夫的所有拳意,从枯槁朽木的身躯当中,从那百骸气府,迅猛涌入那两团光芒当中,曹晴朗被光辉刺目,只得闭眼,不但如此,被那份即将如山岳倾倒的拳意,给逼迫得曹晴朗不愿后退,都只能往后倒滑出去,最终背靠墙壁,无法动弹,一身修道而来的灵气,根本无法凝聚。
  可那份好似天地都不敢约束的浑厚拳意,唯独对裴钱,没有半点影响。
  裴钱双手握拳,站起身,一颗珠子悬停在她身前,最终萦绕裴钱,缓缓流转。
  另外一颗珠子,直冲云霄,与天幕处撞在一起,砰然碎裂开来,就像莲藕福地下了一场武运细雨。
  这一半武运,本该是朱敛跟随那一老一小,一起进入这座崭新的莲藕福地,老人死后,朱敛是远游境武夫,这座天下的当今武学第一人,自然可以拿到手极多,但是朱敛拒绝了。
  裴钱不敢去接住那颗老人专门留给她的武运珠子。
  万一崔爷爷没死呢?万一接受了这份馈赠,崔爷爷才会真的死了呢。
  为什么小时候,就要有生离死别,好不容易长大了,还要如此呢。
  曹晴朗望向那个背影,轻声说道:再难受的时候,也不要骗自己。走了,就是走了。我们能做的,就只能是让自己过得更好。
  背对着曹晴朗的裴钱,轻轻点头,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握住那颗武运珠子。
  裴钱转头望向曹晴朗,说道:崔爷爷其实有好多话,都没来得及跟师父说。
  小小寺庙,悠扬的暮鼓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