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2/2)
陈平安全有声小说,在线收听!
品武将,领一老字营,统率千余兵马。
  大骊的这类伍长,应该是浩然天下最金贵的伍长了,能够在路上见从三品实权将军以下所有武将,无需行礼,有那心情,抱拳即可,不乐意的话,视而不见都没关系。
  魏羡如今得了大骊铁骑十二等武散官中的第六等,武字打头的武宣郎,前边五个武散官,一般只会授予沙场上战功彪炳的功勋武将。以武立国的大骊朝廷,历来武散官第一等,便是那上柱国,只不过无比尊崇的上柱国头衔,不一定只颁给武人。
  曹峻一直是魏羡的顶头上司,靠着军功,管着一支大骊万人铁骑的所有随军修士,魏羡虽然只是伍长,却有些类似曹峻的辅官,按照曹峻这个惫懒汉的说法,能不动脑子就别动脑子,所以调兵谴将之类的麻烦事,都喜欢丢给不知根脚的魏羡,魏羡说是兵家修士,但更像是纯粹武夫,一开始还有些非议,总觉得这家伙是兵部衙门某位大佬的门客,瞧着大战落幕后,便死皮赖脸蹭军功来了,只是几场搏杀过后,便没了风言风语,道理很简单,与魏羡并肩作战的随军修士,本该战死的,都活命了。
  大骊精骑这边备好了马匹,众人一起骑马去往宝物藏匿之地,相距瘴云渡口不算太远,两百多里路程,水殿龙舟埋藏在一条江河之底,密道极其隐蔽,唯有刘重润掌握诸多山水禁制的破解之法,不然即便找到了宝库,除非打烂水运山根,不然就休想进入秘境,可一旦如此作为,触发机关,水殿龙舟就要随之崩毁。
  当刘重润得知这位年轻骑将刘洵美,不到三十岁,竟是大骊正四品武将官身之后,就更加震惊。
  一方面惊讶此人在仕途上的平步青云,大骊武将进阶,必有军功打底,这是铁律,祖荫傍身的将种门户,兴许起步高些,却有数。另外一方面便是惊讶于落魄山的官场香火情。露面的是武将刘洵美,那么点头允诺此事的,必然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实权大将,即便不是已经敕封为巡狩使的曹枰、苏高山,也该是仅在两人之下的大骊显赫武将。
  其实不光是刘重润想不明白,就连刘洵美自己都摸不着头脑,此次他率队出行,是大将军曹枰某位心腹亲自传达下来的意思,骑队当中,还夹杂有两位绿波亭大谍子一路监军,看迹象,不是盯着对方三人行事守不守规矩,而是盯着他刘洵美会不会节外生枝。
  这就很有嚼头了,难道是新任巡狩使曹枰手眼通天,想要与绿波亭某位大头目一起中饱私囊?然后曹大将军选择自己躲在幕后,派遣心腹亲手处置此事?若真是如此胆大包天,难道不应该将他刘洵美换成其他忠心耿耿的麾下武将?刘洵美如果觉得此事有违大骊军律,他肯定要上报朝廷,哪怕被曹枰秘密诛杀封口,如何收拾残局?篪儿街刘家,可不是他曹枰可以随便收拾的门户,关键是此举,坏了规矩,大骊文武百年以来,不管各自家风、手腕、秉性如何,终究是习惯了大事守规矩。
  被朝廷追责,斩杀了那位心腹爱将顶罪?这不像是曹大将军的行事风格。
  可要说有人如此神通广大,能够让曹枰都要听令行事,使得一位等同于庙堂上柱国的巡狩使亲自谋划,刘洵美更不敢相信,总不会是国师大人的意思吧?
  为了一处有人领路的山水秘宝,至于如此鬼鬼祟祟吗?
  大骊铁骑一路南下,收拢起来的山上物件,堆积成山。禁绝、捣烂山水祠庙数千座,都是按照大骊的既定规矩运作。
  差这一桩?
  刘洵美充满了好奇。
  并且希望自己能够活着知道那个答案。
  刘洵美与刘重润并驾齐驱,商议路线一事。
  魏羡与卢白象紧随其后,一起闲聊往事。
  卢白象算是画卷四人当中,表面上最好相处的一个,与谁都聊得来。
  其余三人,几乎相互间说不上话。
  朱敛竟然不知怎么就跟曹峻一起吊在骑队尾巴上,相谈甚欢,称兄道弟,什么都聊,当然两个大老爷们,不多聊女子不像话。
  你曹峻无论说什么,我朱敛回答的言语,说不到你曹峻心窝里去,就算我这个老厨子厨艺不精,不会看人下碟。
  说得曹峻眼睛发亮,都想要离开行伍,去落魄山当供奉了。
  李希圣带着书童崔赐,离开北地清凉宗后,返回青蒿国一座州城,青蒿国是北俱芦洲的一个偏僻小国,不过不是什么大国藩属。
  州城里边,李希圣在一条名为洞仙街的地方,买下了一栋小宅子,对面住着一户姓陈的人家,殷实门户,不算京城大富大贵的高门,有个李希圣的同龄人,名字当中恰巧有个宝字,名为陈宝舟,是个没有科举功名的闲散文人,琴棋书画都不俗气,李希圣经常与此人出门游历,不过都走得不远。
  李希圣之前从宝瓶洲来到北俱芦洲,一路北游,然后就在此停步,还通过一些关系,在一州学政衙署谋了个浊流差事,在去往清凉宗之前,李希圣每天都要从衙署门头那座开天文运牌坊旁边走过,衙署十二进,不算小了。
  学政大人对李希圣十分青眼相加,觉得这个年轻外乡人学问不浅,当然学政大人是出了名两袖清风的清流文官,能够突然从一处清水衙门高升庙堂中枢,担任礼部侍郎,这里边当然是有些额外学问的,有次与李希圣推杯换盏,借酒浇愁,李希圣便给了那些学问,偷偷留下的,学政大人偷偷收起的。
  第二天,李希圣便成了学政衙署的一位胥吏。
  崔赐一开始还觉得五雷轰顶,为何风光霁月的自家先生,会做这种事情,读书人岂可如此市侩作为?
  李希圣没有与崔赐解释什么。
  这次返回州城,学政衙署那边已经没了李希圣的位置,随便给了个由头,就剔除了李希圣的胥吏身份。
  李希圣也没有在意。
  崔赐来的路上,询问先生这次要在青蒿国待多久,李希圣回答说要很久,最少三四十年。
  崔赐一开始还有些心慌,怕是那几百年来着,结果听说是短短的三四十年后,就如释重负。
  毕竟他与先生,不是那山下的凡夫俗子了。
  至于崔赐自己,一想到自己的根脚来历,便总有挥之不去的忧愁,只是每每忧愁此事,少年便不再忧愁,因为自己有那忧愁。
  这天李希圣又摊开一幅字画,看那镜花水月。
  崔赐知道自家先生的习惯,在一旁早早焚香,其实李希圣没有这份附庸风雅,但是崔赐喜欢做这些,也不拦着。
  画卷之上,是一位老夫子在坐而论道,老夫子是鱼凫书院的贤人,一开始几次,崔赐还听得认真,后来就真觉得枯燥乏味,讲得十分老婆姨裹脚布,每次讲学传道,只说一个道理,然后翻来覆去,弯来绕去,就是讲这个大道理的种种小道理。崔赐便觉得十分没劲,这些个道理,稍稍读过几天书的人,谁会不懂?需要老夫子讲得如此细碎吗?
  难怪后来先生带着他一起游历凫水书院,得知了这位老先生被笑话为寻章摘句老雕虫,老先生还被视为书院最没有真才实学的贤人,后来授业一事,书院求学的儒家门生们受不了,老先生就给书院安排了这桩差事,负责书院的镜花水月,为那些山上修士讲学,不光是书院知晓这就是个过场,估计连老先生自己都心知肚明,不会有人听他废话的,不过依旧讲了三十年,老先生乐得清闲,一些时候,还会带上几本自己心头好的书籍、笔札、字帖,挑选其中一句言语,由着自己的心情,随便讲开去。
  崔赐在鱼凫书院那边满是书肆的大街,听说了老先生一大箩筐的陈年旧事,据说当初之所以获得贤人头衔,还是撞了大运,与学问大小没啥关系,一开始也有各路聪明人,开始与当时还不算老的先生,成了诗词唱和的同道朋友,各国士林,各大地方书院,都盛情邀请此人去讲学传道,到最后,连官场上的那种烧冷灶,都没了兴致。此人的一幅字帖墨宝,扇面题字,楹联等等,最早的时候,可以随便卖出千两银子,后来几百两银子,不足百两,到如今,别说十两银子都没人买,送人都未必愿意收。
  可是崔赐却发现,每次自家先生,听这位老先生的讲学,次次不落,哪怕是在清凉宗为那位贺宗主的九位记名弟子讲学期间,一样会观看鱼凫书院的镜花水月。
  画卷上,那位老夫子,在那三十年不变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润了润嗓子,拿起一本刚刚入手的书籍,是一本山水游记,快速报过书名后,老夫子开宗明义,说今天要讲一讲书中的那句村野小灶初开火,寺中桃李正落花到底妙在何处,村野、寺中两词又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赘,老先生微微脸红,神色不太自然,将那本游记高高举起,双手持书,好像是要将书名,让人看得更清楚些。
  崔赐一脸无奈,先生,这位老夫子是要饿死了吗?怎的还帮书肆做起了买卖?
  李希圣微笑道:是第一次,以前不曾有过。估计是老友请求,不好拒绝。
  崔赐趴在桌边,叹了口气道:贤人当到这个份上,确实也该老脸一红了。
  崔赐笑了笑,不过今儿老夫子总算不讲那些空泛道理了,挺好的,不然我保管一炷香后,就要犯困。
  李希圣听着画卷中那位老先生讲述诗词之道,问道:谁说学问一定要有用,才是好学问?
  崔赐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
  李希圣始终望向画卷,听着老先生的言语,与崔赐笑道:崔赐,我问你一个小问题,一两一斤,两种分量,到底有多少重?
  崔赐愈发迷惑,这也算问题?
  李希圣继续说道:两个分量,是谁定的规矩,最早的时候,秤与砣又是在谁手里,万年之前,万年之后,会不会出现丝毫的偏差?若是错了一丝一毫,天下万物运转,又有哪些影响?
  崔赐稍稍深思,便有些头疼欲裂。
  李希圣缓缓说道:世间一些极为纯粹的学问,看上去距离人间极远,但不能就说它们没有用了。总有些看似没用的学问,得有人来做此学问。我与你说些事情,能帮你挣一颗铜钱?还是精进丝毫的修为?
  崔赐摇摇头,不太能。
  李希圣望向画卷中那位迟暮老态的书院读书人,有些感伤,收起视线,转过头,望向这个只是由一堆碎瓷拼凑而成的非人少年,说道:淬炼灵气,化为己用,步步登天,长生不朽,便是修行问道。我们儒家将道德文章,纸上学问,反哺俗世人间,便是儒家劝化,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便是学问至境。
  李希圣沉默片刻,望向那只香炉上方的香火袅袅,说道:一收,是那天人合一,证道长生。一放,自古圣贤皆寂寞,唯留文章千百年。真正的儒家子弟,从来不会只求长生啊。
  老先生到底是老了,说着说着自己便乏了,以往一个时辰的书院课业,他能多唠叨半个时辰。
  今儿竟是半个时辰过后,便没了再讲下去的心气和精神,老夫子神色哀伤,直直望向远方,自言自语道:我其实知道,没人听的,没有人在听我说这些。
  老人轻声道:二十年前,听山主讲,隔三岔五,还偶尔会有些雪花钱的灵气增加,十年前,便很少了,每次听说有人愿意为老夫的那点可怜学问砸钱,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
  说到这里,老人挤出一个笑脸,抓起那本游记书籍,便是版刻这本书卖钱的老家伙了,眨眼功夫,酒没喝几顿,便都老了。
  最近几年,更是没能靠着这点学问,帮着书院挣来一颗雪花钱,良心上过意不去啊。
  老人神色萧索,放下那本书,突然气笑道:姓钱的老混账,我晓得你在看这儿,怕我不帮你卖书不是?!他娘的把你的二郎腿给老子放下去,不放也行,记得别吃完酒菜,好歹留下点,等我出了书院,让我嗦几口就成。
  老人站起身,作了一揖,此次讲学,是我在书院最后一次自取其辱了,没人听更好,免得花了冤枉钱,山上修道大不易,我这些讲了三十年的学问,真没啥用,看看我,如此这般模样,像是读书人,学问人吗?我自己都觉得不像。
  老夫子就要去收起镜花水月,他空有一个书院贤人头衔,却不是修行之人,无法挥手起风雨。
  就在此时,青蒿国李希圣轻轻丢下一颗谷雨钱,站起身,作揖行礼道,读书人李希圣,受益颇多,在此拜谢先生。
  那老先生愣在当场,呆了许久,竟是有些热泪盈眶,摆手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然后老人有些难为情,误以为有人砸了一颗小暑钱,小声道:那本山水游记,千万莫要去买,不划算,价格死贵,半点不划算!再有神仙钱,也不该如此挥霍了。天底下的修身齐家两事,说来大,实则应当小处着手……
  习惯性又要唠叨那些大道理,老先生突然闭上了嘴巴,神色落寞,自嘲道:不说了不说了。
  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颗谷雨钱,朗声道:刘景龙,已经聆听先生教诲三十年矣,在此拜谢。此次出关,总算没有错过先生最后一次讲学!
  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就连崔赐都忍不住开口询问,先生,是那太徽剑宗的年轻剑仙刘景龙吗?
  李希圣笑着点头。
  老先生那叫一个老泪纵横,最后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笑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找我喝酒!不在书院了,但也离着不远,好找的,只需说是找那裹脚先生,便一定找得到我。到时候再埋怨你小子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好让老夫在书院脸面有光。
  突然有第三人没砸钱,却有声音回荡,这次讲学最差劲,帮人卖书的本事倒是不小,怎么不自己去开座书肆,我周密倒是愿意买几本。
  老夫子压低嗓音,试探性道:周山主?
  那人笑呵呵道:不然?在北俱芦洲,谁能将‘我周密’三个字,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那位老先生赶紧跑开,去合上一本摊开之圣贤书,不让三人见到自己的窘态。
  上了岁数的老书生,还是要讲一讲脸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