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今儿剑房难得做了件好事,主事人在内那四人,都还算聪明。你去秘档上,销掉他们近百年中饱私囊的记载,就当那四十多颗不守规矩赚到的谷雨钱,是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额外报酬了。
田湖君点头,原本按照师父制定的既定策略,在成为江湖君主后,会有一轮声势浩大的犒赏功臣与杀鸡儆猴,双管齐下,有些在台面上,有些在桌底下。只是如今形势变幻,多出一个宫柳岛刘老成,前者就不合时宜了,只能拖延,等到形势明朗再说,可是一些不识趣的人心蠢动,导致后者反而会加大力度,谁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那就是秋后算账,外加乱世用重典,真会死人的。
田湖君悄然离开横波府。
返回自己开辟出府邸的那座素鳞岛,府上莺莺燕燕,见到了她这位地仙老祖,一个个谄媚不已,有些带着点真心,更多是虚情假意。
田湖君对于这些,并没有半点喜欢或是厌恶,在书简湖讨口饭吃,不这样做,要么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更惨一点的,就会慢慢饿死。
她先让两位跟自己一起搬迁到素鳞岛府邸的心腹老人,去将陈平安提出、刘志茂发话的那件事,分别告知处理类似事情、最为经验丰富的青峡岛钓鱼房,以及两位与她私交甚好的藩属岛屿,合力去办好此事。
她独自走过一条长达数里路的密道,悄悄来到她用来潜心修道的密室,位于素鳞岛府邸下边的岛屿腹中,越往下,灵气精华凝聚而成的水运越浓郁,所谓密室,其实是在一条地下河旁边,摆放了一张椅子而已,整个地下,呈现出淡淡水运具象化的幽绿颜色,不但如此,密室头顶墙壁中,还渗出丝丝缕缕的月白色光辉,然后分别涌入那张椅子镂刻的一条条蛟龙嘴中。
当田湖君坐在那张破败不堪的老旧龙椅上,深呼吸一口气,满脸陶醉,双手握住椅把手,不断有蛟龙之气与水运灵气一同渗入她的手心处,疯狂涌入那几座本命气府,灵气激荡,砥砺道行。
田湖君脸庞扭曲,脸上既有痛苦也有愉悦。
一身香汗淋漓。
一个时辰后,田湖君睁开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污秽浊气,轻轻挥袖,那口浊气顺着地下河流入书简湖,不至于浸染侵蚀此地的宝贵灵运。
田湖君略有疲惫,更多还是心满意足,修道之路,其中艰辛,让人大怖,可其中愉悦,远胜人间情爱的男欢女爱,因此男女之间的那些山盟海誓和矢志不渝,在脱胎换骨的中五境练气士,尤其是地仙修士眼中,实在是挠痒而已。不过事无绝对,若是大道本身就涉及到了那道情关,便是元婴修士都要满身泥泞,不堪重负,死活超脱不得。
关于此事,风雷园李抟景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此人堪称惊才绝艳的修道天赋,本该比风雪庙魏晋更早跻身上五境剑仙才对。
一旦跻身玉璞境,跨过那道天堑,仙人境都有可能是李抟景的囊中物。
到时候谁是宝瓶洲真正的本土修士第一人?
一位十二境剑修够不够资格?
需知如今的宝瓶洲修士执牛耳者,道家天君祁真,不过是刚刚跻身仙人境而已。
可偏偏李抟景这等占据一洲剑道气运的大风流人物,恰好就是迈不过那道田湖君之流都不会太在意的关隘。
大道难料,不外乎此。
田湖君收起思绪,开始仔细思考自己的前程。
大道之上,风光无限好,可总不能只看别人的壮丽风景,自己也该成为别人艳羡不已的风景,才是正道。
一想到那个躺在病榻上的小师弟。
田湖君心情复杂。
站起身后,瞬间抖散一身衣裙上的汗水污渍。
她向前走出几步,站在地下河畔,陷入沉思。
在刘志茂和顾璨这对师徒中,田湖君内心情感,其实更倾向于小师弟顾璨,而不是那个城府深沉、为了大道谁都可杀的师父,而且会杀得让人莫名其妙,临死都不知缘由,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反观顾璨虽然桀骜不驯,不会真正做生意,可她田湖君只要持之以恒,反而容易付出一分,得到意外之喜的两分回报。小师弟到底还是个孩子,能够应付那些看似盘根交错、实则浮于表面的各方势力,可尚未真正了解隐藏在书简湖水底的那几条根本脉络,那才是书简湖的真正规矩。顾璨不会用人,只会杀人,不会守拙守成,只会一味进取,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所以理智告诉田湖君,顾璨身上可以押重注,但绝对不可以倾家荡产去支持顾璨,他太喜欢剑走偏锋了。
她田湖君远远没有可以跟师父刘志茂掰手腕的地步,极有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希望等到那一天。
田湖君其实很遗憾,遗憾顾璨能够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可以打下一座小江山,但是到了高位之后,还没有想着应该如何去守江山。她其实可以一点点教他,倾囊相授以自己两百多年辛苦琢磨出来的心得,但是顾璨成长得实在太快了,快到连刘志茂和整座书简湖都感到措手不及,顾璨怎么可能去听一个田湖君的意见?也许再给资质、性情和天赋都极好的顾璨,几十年光阴去慢慢打熬心性,那时候说不定真正可以跟师父刘志茂,平起平坐。
可惜刘老成来了。
一下子就将顾璨和他那条泥鳅一起打回了原形。
史书上说藩镇之贵,土地兵甲,生杀予夺。
可是不可以视而不见,书简湖终究只是宝瓶洲的一隅之地,又迎来了千年未有的新格局,大风险与大机遇并存。
大骊铁骑也好,朱荧王朝也罢,无论是谁最后成为了书简湖的太上皇,都希望能够拥有一个足够掌控书简湖局势的藩王,做不到,即便成了江湖君主,就一样会换掉,一样是弹指之间,生杀予夺。
田湖君从来不觉得小师弟顾璨做得差了,事实上,顾璨做得已经让她都感到心悸和敬畏,只是做得似乎……还不够好,而大势不等人。
现在大势席卷而至,怎么办?
田湖君突然想起那个住在山门口的年轻账房先生。
能够稍稍阻滞洪水大势淹没书简湖和青峡岛,真能够补救吗?
田湖君摇摇头。
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