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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不是一位儒家门生,那就不必以圣贤准范去苛求这位青同道友了。
青同松了一大口气,看样子自己是不会被至圣先师追责了。
结果发现陈平安在朝自己使劲使眼色,青同如坠云雾,一下子便纠结死了。
问题是我不知道至圣先师还有啥深远用意,也不晓得你想要让我到底问个啥啊。
别暗示啊,给点明示,行不行!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以心声说道:与至圣先师多聊几句,只要心诚,是那心里话,有问题就问,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就说,随便你聊什么都行。
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在黄粱派那边用了个仙都山客卿的身份,以及在这镇妖楼,见你当那万年包袱斋,也算勤勉,咱俩可算半个同道中人了,何况先前在陆沉那边,你也不曾胳膊肘往外拐,否则你看我愿不愿意帮你牵线搭桥。
三教祖师选择主动散道,是不容更改的既定之事,那么今天至圣先师每与你说一个道理,无论大小,不管深浅,每多说一句话,几个字,就都是一场你青同自己凭本事自求而来的机缘。在至圣先师这边,只要是诚心正意的言行举止,你青同又有什么可难为情的,至圣先师岂会吝啬指点你几句修行事,退一万步说,至圣先师是会骂你还是会打你啊
你倒好,是装傻还是真傻啊
至圣先师笑道:行了行了,你就别为难青同道友了,一根筋埋头修行,也没什么不好的。
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一个个的,记仇是真记仇,护短也是真护短。
吕喦调侃道:心思单纯,也该有一些心思单纯的问题才对。可惜了。
至圣先师说道:人之天性,不可过早拗扭,但是又不可不知道与理,只是具体落实在教化一事上边,也绝不可太过生硬。
在你的弟子裴钱和学生曹晴朗那边,就做得很好。
陈平安,你自己要小心某个前车之鉴,不要成为那种人,最终遭受一场君子之诛,不然到时候就不止是邹子等着你犯错,还会有礼圣来帮你纠错了。
记住了。
因为陈平安知道至圣先师在说谁,是被至圣先师亲手诛杀之人,此人此事,在数座天下,都是一桩不小的公案。
但是你的传道授业解惑,有个不小的问题。陈平安,你知道在哪里吗
容易太像我。
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至圣先师摇摇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走了一遭书简湖,让你怕了,畏手畏脚,好些个道理,在你心宅四处碰壁,相互掐架。虽说道理碰壁的闷声闷响即是良知。但是如你这般喜欢扪心自问,就太过了,一直用道理磨砺道心,虽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有自己的长远打算,但是不可否认,总有一天,一个不小心,是会出大问题的,届时邹子可就要来一句气死人的‘不出所料,果然如此’了。
陈平安说道: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吕喦突然说道:既然至圣先师都在这里了,就不问问看,你自以为出乎私心以报私仇,到底可行不可行,此生必须要做之事,对错如何反正如今至圣先师,打定主意撒手不管‘天下事’了,想必也不会拦阻你,可要说至圣先师都认可了,岂不是更加心安
在黄粱派祖山那边,在与李槐分别之前,陈平安算是第一次以小师叔的身份,留给了李槐一份课业。
是让李槐思考一个问题。
假设你李槐是一个游侠,有天路过某地,遇到了一个在当地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的人,游侠深夜潜入,将其打杀了就此离去。
而这个人的家族中,有个原本应该饱读诗书、去参加科举的儿子,从此心性大变,一辈子的追求,就是与这个游侠复仇,从一个原本心性尚可的读书种子,甚至将来有希望变成一个造福一方的好官,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在报仇路上绝不回头的执拗之人,在之后数十年间,犯下诸多罪业,一直在滥杀无辜,胜过父亲作为何止十倍百倍,直到他找到那个过路游侠报仇……
陈平安给了李槐三个小问题,第一,这些因果,与这位被蒙在鼓里的游侠有无关系第二,如果游侠可以事先知道会出现后续所有事,还要不要杀那读书种子的父亲,或是那晚就干脆将那读书种子一并杀死第三,你李槐要是那个游侠,在面对复仇之人,有两个选择,一种选择是自己认错,对方就此收手,另外一种选择,是你不认错,那个昔年的读书种子大仇得报之后,就会继续一直杀人,那么你要不要与他认错
李槐当时问了一问题,游侠能不能在行侠仗义铲除恶人之后,就留在当地不走了。
陈平安摇头说不行,要么你就得直接面对第二个问题,没有任何其它的选择余地。
李槐头疼得不行,陈平安就说可以慢慢想。
不过在吕喦看来,陈平安给李槐的这个难题,与陈平安自身处境,当然是两回事了,不能相提并论。
至圣先师大笑起来,我们都是读书人,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不言不语,事迹即理。
归根结底,无非是纠结一事,我们心中,真正说服自己的道理,到底有无道理,是否称得上天经地义。
说到这里,至圣先师摇头道:陈平安,你只是像剑修,太不像我们儒生了。
青同都有点担心陈平安了。
这句话,分量可不轻!
关键还是至圣先师亲口说的!
至圣先师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按住栏杆,要不是当时这件事影响极其深远,道祖离开了莲花小洞天,还拉上了另外那位,邀请我去那边商议那场万年之约,齐静春自己又下定了决心……
这位老夫子突然蹦出一句三字经。
吕喦立即咳嗽一声,提醒至圣先师你在自己的儒家弟子这边,多少注意点身份。
至圣先师冷笑道:搁在咱们浩然天下,白玉京那俩王八蛋,一巴掌一个,但凡溅出点血,就算我不会打架。
吕喦笑道:这种话,至圣先师说说就好,陈平安你听听就好。
人生世事多无奈,至圣先师也难免。
齐静春在骊珠洞天的当仁不让,白也孤身仗剑赶赴扶摇洲,一人剑挑蛮荒八王座,醇儒陈淳安肩挑日月,不惜一死,拦阻刘叉返回蛮荒天下……
此外还有那么多的文庙陪祀圣贤,书院君子贤人和普通儒生,那么多的山下将士武卒,在各自战场,慷慨赴死。
这就像人间最得意的白也,在扶摇洲身陷重围的战场中,曾经说过一句,有些话,我说得,至圣先师都说不得。
得是多么读死书的人,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能开口讲理,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配拥有道理。
在我浩然天下,万世不易不移之物,不是至圣先师和书上道理,不是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唯有千秋凛然的天地正气。
青同听得头皮发麻。
小陌倒是半点不觉得奇怪。
因为知道万年之前,天地间最早那拨书生的脾气。
身材高大的老先生伸出手掌,按住年轻人的脑袋,沉声道:有人问‘以德报怨,何如’有个老不死的家伙,也就是我了,我早就给出答案了,‘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在儒家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极为辉煌璀璨的岁月。
天外,礼圣领衔,率领儒家陪祀圣贤,与龙虎山上代大天师在内的众多大修士,一起跨越星辰,主动追杀神灵余孽。
天下,游士如云,尚未门阀林立,人间百姓多有雄健之气,血气方刚,恩怨分明,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而更早之前,浩然天下文庙尚未建立,老夫子昔年远游天下,教化人间。
除了身边带着一大帮的嫡传弟子,也就是后来中土文庙七十二陪祀圣贤。
此外,也千万别忘了至圣先师也是佩剑远游。
只是后世有传闻,这把铁剑,被至圣先师送给了一位极为偏心喜欢的弟子,那才是一个公认……暴脾气的读书人啊。
那么至圣先师为何偏爱这位学生,是不是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个如今已经无法考证的小道消息,说至圣先师当年腰间悬佩的那把长剑,名字就一个字,德。
假若真是如此,那么这种……以德服人。服不服气谁敢不服气。
我要与你说一句对不起。
一样的道理,有老秀才在,至圣先师不好开口说这些。
年轻人茫然抬头。
当年寇名离开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来到我们浩然天下,其中分身之一,要在骊珠洞天证道,是亚圣帮忙捎话,也是我亲口答应下来的。
年轻人低下头。
为何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言也不敢怒好没道理的事情,又如何
要敢于抱怨!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就是情绪,连七情六欲都可以被切割,被压制,被拆解,那就真是修道之人已非人了!这条道路,走到尽头,是注定可以登顶,却无法登天而去的。这种看似高妙实则歧途的自欺欺人,如堵洪水,人行河下,我看不要也罢。
吕喦当然听得懂至圣先师的这番道理,若是崭新之一,沦为旧有之一,无法登天都是小事,被那周密来一场天下,才是大事。
届时陈平安的不管是人性还是粹然神性,都会被周密的神性全部覆盖,拆解,消融。
要想在这场大道之争中胜出,其实是万年之前就早有答案的,就是搁在一人身上,比较难做到而已。
由于三教祖师有过一场万年之约,这是道祖在最初那场河畔议事率先提出,等于是三教祖师订立的一条不成文规定。
一来三方必须信守约定,再者三座天下,确实都不同程度出现了天地被一人道化的痕迹。
最严重的,就是道祖坐镇的青冥天下。这还是道祖尽可能坐在小莲花洞天、不轻易外出的前提下。
一旦过半,三教祖师等于各自天下真正意义上的半座天下,那么这种与天地合道的趋势,就会愈演愈烈,最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就连三教祖师本人,都无法抗拒这种大道演化。
这就是一种陆沉所谓气吞山河的极致,会愈发坐实那个天地间三头最大貔貅、只吃不吐的说法。
寻常修道之人,是梦寐以求之事,但是唯独在三教祖师那边,却是必须拒绝之事。
一旦三教祖师散道。
除了如陆沉所说,天要下雨了,届时就会泽被苍生,大道如雨落人间。
但是与此同时,必然会是一场群雄争渡的乱象四起。
几乎可以说,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都会或主动或被动身陷其中。
就像陈平安通过陆沉的多此一举,再联系吴霜降的一连串行为,可以很容易就预测到数座天下,第一场十四境修士之间的厮杀,多半就是发生在青冥天下了。
玄都观老观主孙怀中,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
会与白玉京二掌教,被誉为真无敌、绰号道老二的余斗,问剑,至少是一场分胜负。
以及岁除宫的吴霜降,昔年浩然天下的武庙陪祀十哲之一,而那吴宫主的身边随从小白,更是历史上公认的兵家杀神。
吴霜降一旦与孙道长联手,双方问道且问剑白玉京,与那余斗,绝对会分出生死,注定是不死不休。
至圣先师笑道:这场架要是打起来,可就真要惊天动地了,纯阳道友,你觉得会是怎么个结果
吕喦说道: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三位十四境,皆玉石俱焚,余斗当然会身死道消。
还有一种更为复杂的形势,极有可能会让余斗此生无望十五境,但是与此同时,又有可能会让余斗的十四境,更加稳固。
最终让余斗坐实一事,成为当之无愧的十五境之下第一人。
至圣先师点点头,后者听上去令人羡慕,但是对余斗来说,就不一样了,不说什么生不如死,估计也差不太多了。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陈平安,来时路上,有没有想过要与孙道长和吴宫主联手
陈平安点头道:想过,但是忍住了。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甚至还想过提前去天外炼剑。
吴霜降在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边,主动现身,其实就是一种邀约,只是就像被陈平安无声拒绝了。
既然陈平安用自己的方式拒绝此事,吴霜降也就不愿强求。
至圣先师说道:不要太过纠结,一定要成为齐静春或是崔瀺那样的人,只是很像,就可以了。
陈平安点点头。
至圣先师笑了笑,双手负后,抬头看了眼天幕,估计就算是咱们这位号称谁都打不死的陆掌教,这会儿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白玉京,还是会心有余悸
吕喦笑道:设身处地,贫道肯定会去他娘的修心养性功夫,直接破口大骂崔瀺用心歹毒。
青同一脸茫然呆滞,聊啥呢,怎么就聊到绣虎和陆掌教了他们有过节吗还是暗地里交手过
至圣先师转头看向陈平安,笑问道:就没想过吴霜降为什么会走这么一趟浩然天下,又为何会去剑气长城,与郑居中碰头吴霜降又为何早早分出一粒心神,潜藏在剑气长城,最终在飞升城那边现身见你又为何陆沉会在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匆匆忙忙去见子孙陆台,然后解梦儒生郑缓,立即收拢木鸡之心相
陈平安点点头,是见到陆沉之后,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只说自己当初一旦选择围杀陆沉。
那么师兄崔瀺安排的后手,就是郑居中和吴霜降。
但是陈平安之前未能想得那么远,比如五彩天下和青冥天下,都会有师兄崔瀺的布局。
陆沉当时看似随意说一句如果被崔瀺存心针对和算计会如何,原来是意有所指。
比如吴霜降会在那五彩天下,会提前现身,离开飞升城,去对付那个藕花福地的俞真意。
至于青冥天下,说不定那个传闻与雅相姚清关系不错的白骨真人,也早就与吴霜降有些足可瞒天过海的自救之法了。
而那个现身剑气长城的陆沉,不管是真人假人,只要被选择出手的郑居中缠上,那么下场可想而知。
何况这件事,郑居中绝对不会是什么仓促出手,肯定是早就开始谋划了。
至圣先师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崔瀺是怎么说服郑居中和吴霜降的
郑先生那边,我猜不到。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但是吴宫主那边,可能与兵家重新崛起有关,等到万年之约过期,初祖重新现世过后,吴宫主就有机会一步跃升成为‘二祖’,即便问剑余斗失败,吴先生在下一世,一样可以用最快速度重返十四境。
至圣先师摇摇头,错啦,要我看啊,如果当时在蛮荒天下那边,你选择围杀陆沉,真有那么一场架打起来,那么那位兵家初祖就未必能够现世了,或者说,至少得换一个人顶替位置了。这些事情,也是我刚刚才想明白的,费了不少脑子,累得很。
陈平安瞬间想明白其中关节,道心震动不已,颤声道:郑先生的第三个分身,早就在青冥天下了!
至圣先师笑了笑,已经身在青冥天下的,倒也未必就是郑居中,当然只是无法确定,说不准的。
陈平安想了想,难怪其中一个郑居中,会在蛮荒天下跻身十四境,难道早就开始谋求那个崭新的兵家初祖身份了
吕喦当然听得见陈平安的心声,感叹道:这绣虎,真敢想,真敢做。
青冥天下,道祖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短期内注定无法重归玉皇城,那么陆沉如果再被如此针对,坐镇白玉京之人,在数百年内皆变成余斗一人,而无更换,那么一座青冥天下在这期间会发生什么,自然是一个万年未有、硝烟四起的大乱之世,天下十四州,兵戎无数,毕竟对白玉京、尤其是对二掌教铁腕心怀怨怼的王朝、修士和山头,又岂会只有玄都观和岁除宫只是这两者雄踞一方,根深蒂固,才显得相对扎眼而已。可想而知,白玉京众多天仙将不得不纷纷远游,亲自率领各自道脉的道官,离开五城十二楼,镇压各州,疲于奔命,再加上某些白玉京之外大修士的暗中推波助澜,此起彼伏的战事,注定会愈演愈烈,在真无敌余斗手上,白玉京曾经极其管用的三千多年雷霆手段,就成了火上浇油,白玉京内外,天下道官,陨落无数……
来怪我崔瀺不仁义对不住,崔瀺已死,也早就不是文圣一脉首徒了。
至圣先师打趣道:看看你师兄崔瀺,再看看你陈平安,真是个脾气太好太好的烂好人啊。
即便是至圣先师,也不由得感慨不已,崔瀺这样的读书人,一个绝对不能少了,只是一个也绝对不能再多了。
你余斗不是自认是在替天行道、问心无愧吗,那么数千年积攒下来的无数细微因果,最终会如离离原上野草一般,在这一世的青冥天下,宛如刚好在新一年春风里,就此疯狂蔓延开来。
你余斗如此对付我师弟齐静春,那我崔瀺就如此算计你师弟陆沉。
你让一座骊珠洞天最终破碎落地,我就让你整座青冥天下彻底神州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