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夫人了,夫人别忘了,别忘了。
当初崔东山离开观湖书院后,周矩便觉得这是一个妙人。
在崔东山离开没多久,观湖书院以及北边的大隋山崖书院,都有了些变化。
从书院圣人山主开始,到各位副山长,所有的君子贤人,每年都必须拿出足够的时间,去各大王朝的书院、国子监开课讲学。
而不再是圣人为君子传道、君子为贤人授业、贤人为书院书生讲学。
大骊所有版图之内,私家学塾除外,所有城镇、乡野学塾,藩属朝廷、衙门一律为那些教书匠加钱。至于加多少,各地酌情而定。已经教书授业二十年以上的,一次性获得一笔酬劳。此后每十年递增,皆有一笔额外赏钱。
这一天,游手好闲的白衣少年郎,终于看完了从头到尾的一场热闹,现身飘然落在了一座再无活人的富豪宅邸内。
最后他与一位丫鬟身份的妙龄少女,并肩坐着栏杆上。
少女已经被那与人偷情、事情泄露的夫人牵连,被英雄好汉的一对义兄弟,一路杀到后院,她刚好路过,就被一记尖刀捅死了。
那位夫人更惨,被那愤恨不已的宅子老爷,活剐了。
当时那个揭发嫂子与那汉子的义弟,眼神炙热,握刀之手,轻轻颤抖。
他第一次见到嫂子的时候,妇人笑容如花,招呼了他之后,便施施然去往内院,掀起帘子跨过门槛的时候,绣花鞋被门口磕绊脱落,女子停步,却没有转身,以脚尖挑起绣花鞋,跨过门槛,缓缓离去。
在那之后,他始终克制隐忍,只是忍不住多她几眼而已,所以他才能看到那一桩丑事。
崔东山双手放在膝盖上,与身边那位早已死透的可怜婢女,好似闲谈道:以后的世道,可能要更好,可能会更坏,谁知道呢。
一位身背巨大剑架、把把破剑如孔雀开屏的杂种少年,与师父一起缓缓走向那座剑气长城。
先前师父带他去了一趟那处天底下最禁地的场所,一座座宝座空悬,高低不一。
师父带着他站在了属于师父的那个位置上。
师父,那位老大剑仙,与你的朋友阿良,到底谁的剑更快?
不好说。
师父,为什么挑我做弟子?我一直想不明白,今天以前,其实都不太敢想。
因为你是我们蛮荒天下,有希望出剑最快的人。你兴许不会成为那个站在战场最前边的剑客,但是你将来肯定可以成为压阵于最后的剑客。
少年惶恐道:我怎么跟师父比?
掐住少年的脖子,缓缓提起,你可以质疑自己是个修为缓慢的废物,是个出身不好的杂种,但是你不可以质疑我的眼光。
那个汉子一手掐住少年脖子,一手指指点点,为他讲述那些悬空王座,是谁的位置。
最后他松开手,面无表情道:你要做到的,就是如果哪天看他们不顺眼了,可以比师父少出一剑就行。
什么时候我确定你这辈子都做不到了,你就可以死了。不是所有与你资质一样好的,都可以有你这样的机遇,所以你要珍惜现在的时时刻刻。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与一位不戴道冠的少年道人,开始一起游历天下。
都换上了辨认不出道统身份的道袍。
前者对于后者的要求只有一点,随心所欲,一切作为,只需要顺从本心,可以不计后果。
不过有个前提,量力而行,别自己找死。
少年道士有些犹豫,便问了一个问题,可以滥杀无辜吗?
年轻道士笑眯眯点头,回答当然二字,停顿片刻,又补充了四个字,如此最好。
少年道士点了点头。
然后年轻道士问道:你知道什么叫无辜吗?又知道什么叫滥杀吗?
少年道士陷入沉思。
年轻道士摇摇头,原先你是知道的,哪怕有些肤浅,可现在是彻底不知道了。所以说,一个人太聪明,也不好。曾经我有过相似的询问,得出来的答案,比你更好,好太多了。
少年脸色惨白。
因为这位小师兄。
是掌教陆沉,白玉京如今的主人。
哪怕少年是道祖的关门弟子。
面对这位一巴掌将自己打成肉泥的小师兄,少年打心底敬畏。
离开白玉京之初,陆沉笑眯眯道:吃过底层挣扎的小苦头,享受过白玉京的仙家大福气。又死过了一次,接下来就该学会怎么好好活了,就该走一走山上山下的中间路了。
当时他问陆沉,小师兄,需要很多年吗?
陆沉当时回答,若是学得快,几十年,就够了,学得慢,几百年一千年都很正常。
最后陆沉笑嘻嘻道:放心,死了的话,小师兄道法还不错,可以再救你一次。
事实上,少年道士在死而复生之后,这副皮囊身躯,简直就是世间罕见的天生道骨,修行一事,一日千里,生来就是洞府境。
不但如此,在三处本命窍穴当中,安安静静搁置了三件仙兵,等他去慢慢炼化。
根据小师兄陆沉的说法,是三位师兄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要他放心收下。
除此之外,少年道士最差的一件家当,是那件穿着的名为莲子的半仙兵法袍。
品秩相对最低,可如今整座青冥天下,除了屈指可数的得道仙人,恐怕已经没人知道这件法袍的来历了。
简单来说,穿着这件道门法袍,少年道士就算去了其余三座天下,去了最凶险之地,坐镇之人境界越高,少年道士就越安全。
少年道士伸长脖子给人杀,对方都要捏着鼻子,乖乖恭送出境。
有一天闲来无事,陆沉在云海之上独自打谱,少年道士盘腿坐在一旁。
陆沉微笑道:齐静春这辈子最后下了一盘棋。黑白分明的棋子,纵横交错的形势。规矩森严。已经是结局已定的官子尾声。当他决定下出生平第一次逾越规矩、也是唯一一次无理手的时候。然后他便再没有落子,但是他看到了棋盘之上,光霞璀璨,七彩琉璃。
少年好奇问道:这是小师兄亲眼所见,推衍出来的?
陆沉摇头道:不是,是我们师父与我说的,更是齐静春对我们师父说的。
少年咋舌。
陆沉笑眯起眼,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放在算是自己小师弟的少年脑袋上,齐静春敢这么给予一个泥腿子少年,那么大的希望!你呢?!我呢?
少年在人间长久游历之后,已经愈发成熟,福至心灵,灵犀一动,便脱口而出道:与我无关。
陆沉收回手,哈哈大笑。
师兄弟二人,继续行走这座青冥天下,
少年有一天问道:小师兄这么陪我逛荡,离开白玉京,不会耽误大事吗?
年轻道士摇头笑道:世间从来无大事。
落魄山竹楼。
崔诚难得走出了二楼。
朱敛,郑大风,魏檗都已经齐聚。
魏檗手中握着那把当年陈平安从藕花福地带出的桐叶伞。
崔诚点点头,然后说道:把裴钱带过来,一起进去。既然是将藕花福地一分为四了,我们占据其一,那就让朱敛和裴钱先去看看。
魏檗施展本命神通,那个在骑龙巷后院练习疯魔剑法的黑炭丫头,突然发现一个腾空一个落地,就站在了竹楼外边后,大怒道:嘛呢!我练完剑法还要抄书的!
魏檗正色道:你和朱敛去一趟藕花福地的南苑国。
裴钱目瞪口呆。
魏檗撑开伞,松手后,
不断有宝光从伞面流淌倾泻而下。
朱敛拉着裴钱走入其中。
下一刻朱敛和裴钱就一步跨入了南苑国京城,裴钱揉了揉眼睛,竟是那条再熟悉不过的街道,那条小巷就在不远处。
小雨时节。
裴钱带着那根行山杖,胡乱挥舞,哈哈大笑。
一位青衫老儒士掠空而至。
南苑国国师种秋。
朱敛瞥了眼,呦,高手。
种秋似乎看到两位谪仙人出现在南苑国京城,并不疑惑,反而笑道:陈平安呢?
裴钱一挑眉,挺起胸膛,老气横秋道:我师父么得空,让我这个开山大弟子先来看看你们!对了,我叫裴钱!贼有钱的那个钱!
然后裴钱如遭雷击一般,再无半点嚣张气焰。
她甚至有些手脚冰凉。
在那之后她一直浑浑噩噩,直到离开了藕花福地,才稍稍回过神。
魏檗和郑大风都觉得古怪。
朱敛摇摇头,示意不用多问。
这天,裴钱是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登上竹楼二楼,打了声招呼,得到许可后,她才脱了靴子,整齐放在门槛外边,就连那根行山杖都斜靠外边墙壁,没有带在身边,她关上门后,盘腿坐下,与那位光脚老人相对而坐。
老人问道:找我何事?难不成还要与我学拳?
不知为何,这么多年一直没长大的黑炭丫头,她使劲点头,要学拳!
老人问道:不怕吃苦?
裴钱眼神坚毅,死也不怕!
老人嗤笑道:好大的口气,到时候又哇哇大哭吧,这会儿落魄山可没有陈平安护着你了,一旦决定与我学拳,就没有回头路了。
裴钱沉声道:我想过了,就算我到时候会哭,会反悔,你也一定要把我打得不敢哭,不敢反悔!
老人似乎对于这个答案有些意外,爽朗大笑,最后他看着那个小丫头的双眼,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学拳?
裴钱双拳紧握,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我裴钱谁都可以比不过,唯独一个人,我不能输给他!绝对不可以!
老人哦了一声,好,那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崔诚的关门嫡传了,放心,不需要有那狗屁师徒名分。
裴钱抬起手,抹了把眼泪,重重点头,站起身,向这位老人鞠躬致谢。
在陈平安那边从来没有虚架子的光脚老人,竟然站起身,双手负后,郑重其事地受了这一拜。
裴钱一脚向前踩地,一脚后撤,拉开一个拳架,来!
崔诚一闪而逝,一手按住黑炭小姑娘的头颅,按在墙壁之上,裴钱浑身骨骼咯吱作响,七窍流血。
老人微笑道:还要学吗?!
裴钱怒吼道:死也要学!
老人点头道:很好。
当初在南苑国京城的小巷那边,走出了一位青衫少年郎,他撑着油纸伞,笑容和煦,望向裴钱,微微讶异之后,嗓音温醇道:裴钱,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