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个稽首,谢过观主解惑。
杨崇玄随即脱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赏神色,轻轻点头,一闪而逝。
杨崇玄回过神后,摊开双手,握紧拳头,强者开道,披荆斩棘,弱者盲从,随遇而安。
他用掌心摩挲着下巴,片刻之后,憋了半天,忍着笑,有些辛苦。
那个问题,他哪里会在乎,其实是刘景龙这些年最为难的症结所在。
但是小玄都观老道人的答案,出人意料,确实当得起他一个稽首大礼。
重返桃林,老道人却没有着急去往道观内。
行走在桃树下,老道人一直仰头,望向天幕。
那个年轻游侠不管为何,婉拒了入观喝茶,其实依然不算结束。
所以老道人才会询问那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着那杯千年桃浆茶。
其实这种事情,小玄都观哪里需要老僧一个外人来决定?
而老僧当时只说了四个字,言多必失。
这让老道人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来。
最终做出决断后,老道士重归心如止水的无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觉得不对,以他如今的修为,便是鬼蜮谷京观城的城主,要来一场生死厮杀,都不至于让他乱了道心丝毫。老道人便使出敢说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本命神通,耗费了大量真元,足足毁去甲子修为,才得以施展远古神灵的俯仰观天地之术,终于被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一条线的两端,一头在那身在京观城的贺小凉,一头在那个年轻人身上。
这已经足够奇怪,但是更骇人的还在后边一条线上,以贺小凉为起始一端,那条线离开骸骨滩鬼蜮谷,直去北俱芦洲天幕,像是与另外一座天下的某人有所牵连!
这让早已拥有无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都是大汗淋漓。
心中大恨。
贺小凉是谁的弟子?为何一个宝瓶洲的外乡女修,在北俱芦洲能够如此迅猛崛起,并且在天君谢实的倾力扶持下,成功开宗立派?!北俱芦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巅之上的,谁人不知?
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杀向那座天下,去往白玉京,与那位掌教讨要个说法。
一旦顺着卦象杀人,福缘未必是假。
可你陆沉当我是一副牵线傀儡?一条去别家院门摇尾乞怜的狗吗?!
青冥天下。
白玉京。
一位年轻道士懒洋洋地坐在白玉阑干上,脚下是一层层高低不一的云海,皆是广沛灵气汇聚成海,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观,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着脑袋,双指虚捻一根细线,竖耳聆听,断断续续,十分模糊,听不真切。
这根线,便是他都不太愿意去亲手触碰。
此刻他坐直身体,屈指一弹,将那根线随意绷断。
本来就是顺藤摸瓜的小把戏,真不是他意图不轨,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祸,他可不去趟浑水了,而是贺小凉有件事情,她竟敢自作主张,做得很不爽利,拖泥带水不说,她自己还浑然不觉后果,所以那小玄都观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陆沉了。这笔账,记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观头上好了,回头就去那边撒泼打滚,一天不讨回公道,就在那边骂街一天。
陆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这个小弟子,真是福气大的,还没真正出招呢,就差点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位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脉中的少年,来到陆沉身边,问道:三师兄,有新鲜事儿?
陆沉转过身,摸了摸少年脑袋,小师弟啊,一定要争气啊,可别让我这小师兄又输给姓齐的一次,小师兄最记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陆沉笑容玩味,立即转头跑路。
可在这座天下,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只手掌拽住后领,直接丢向白玉京之外的云海,不但如此,还给那个小师兄禁锢了所有灵气。
数位仙人立即从白玉京各处飞掠而出,试图接住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师叔。
陆沉一巴掌一个,将那些仙人打飞。
少年急急下坠,
一位暂时担任少年护道人的飞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着头皮掠去救人,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少年摔落在地?
纯粹只靠肉身,便是玉璞境摔下去都得变成一滩肉泥。
那些云海可不是寻常之物。
道祖老爷自然是能救得活这位关门弟子,陆掌教也可以,可他这个护道人岂不是沦为整座天下的笑柄?
陆沉冷冷瞥了眼那位飞升境。
后者立即道心涣散,赶紧束手而立,稳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将坠地之际,天幕处几乎同时破开两个大窟窿,声势浩大,惊世骇俗。
然后有两抹虹光砸向白玉京这边。
虽然两处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补起来。
但是在那刹那之间,就有几道阴影迅猛流窜进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绕开白玉京,试图隐匿起来。
陆沉面无表情,伸手指指点点数下。
那几道阴影疯狂逃窜方向上,凭空出现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灵,将一道道阴影分别打烂。
陆沉轻轻一跃,转瞬间就来到白玉京脚下。
少年悬停在离地一尺的空中,手脚僵硬,万念俱空。
陆沉蹲下身,缓缓道:护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还是身外物。
额头渗出汗水的少年点点头。
陆沉按住少年脑袋,轻轻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关门弟子,顿时变作一滩肉泥。
陆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现在陆沉身边,一挥袖,笼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后,皱眉道:你就这么当师兄的?
陆沉笑道:总比你当年强些吧。
高大道人摇摇头,一跺脚,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处。
陆沉突然给一人用手臂勒住脖子,那个灰头土脸的家伙,应该是个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脚跟,与这位陆掌教半点不生疏,嬉皮笑脸问道:我方才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钻?道老二的老二这会儿肯定还疼着。
陆沉点头道:风采依旧。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陆沉身体微微后仰,那人眯眼问道:有笔旧账,咱们算一算?
陆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这里打,你没有剑,又伤不到我。再说了,这会儿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着咱俩呢。
那人这才松开胳膊,陆沉拍了拍袖子,有些无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处,瞪大眼睛使劲望去,突然低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后高高举起双手,从前往后,狠狠捋了捋头发。
他觉得这会儿要是手里有把镜子,估计都得当场炸裂。
他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正要开口说话。
陆沉无奈道:不用自我介绍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那人依然一本正经与白玉京仙子们自我介绍道:善良的良。
陆沉笑问道:既然坚持自己是一名剑客,你的剑呢?
那人反问道:剑客一定要有剑吗?
他自问自答:我看未必。
陆沉点头道:天地有侠气处,即痛快出剑处。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会很壮观。
那个子不高、相貌……其实也就那样的汉子,同样是一跺脚,拔地而起,却不是去往白玉京寻找道老二,而是拳开天幕,重返天外天。
陆沉负手而立,仰头望去,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总有一些人,无论敌友,都会让旁人心生钦佩。
这一点,这个阿良,其实比自己和齐静春,都要做得更好。
陆沉突然想起一件事,会心一笑。
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会这么想吧。
————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为剥落山的地方,山势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风水宝地。
她本就是六圣当中势力最弱的一个,只是不知为何,剥落山始终在鬼蜮谷屹立不倒。
反观搬山大圣,不但麾下兵强马壮,自身修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圣是一头血统不纯的搬山猿,虽然才五百年,可凭借着一副天生强韧的体魄,最喜好与鬼物或是练气士近身厮杀,还重金购买了一副品秩极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拥有一对杀力巨大的流星锤,如虎添翼。
剥落山的戒备,稀疏不堪,三三两两的精怪扎堆,忙着赌钱,很是心无旁骛。
不过剥落山有三处极其巧妙的连环山水禁制,虽然不是什么护山大阵,但是只要外人贸然潜入,很容易触发,惊动整座剥落山。
府邸悬挂广寒殿匾额,倒是打造得金碧辉煌,半点不寒,十分喜庆富贵,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而且里里外外种了不少桂树,不过都不是什么奇珍异种。
在后院那边,一位身姿曼妙、一张脸庞却坑坑洼洼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身穿一袭雍容华贵的宫装,见着了那位挂在竹竿上的书生后,眼睛一亮,腮帮鼓起,一起一伏,她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乱颤,不等那已经酝酿好措辞的持扇精怪邀功半句,就被她连同所有碍眼的喽啰一并驱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书生姿势别扭至极,躺在地上,手腕勒痕已经淤青,他艰难开口,嗓音颤抖道:避暑娘娘?
妇人蹲下身,伸手抚过文弱书生的脸庞,她眼神迷离道:好久没见着这么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儿,放宽心,我是个会疼人的妇道人家,别听外边瞎传,什么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账话,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销魂了,男人都要喜欢万分的,我这剥落山,哪里是什么龙潭虎穴,真真是你们男子的快活福地。
言语之间,妇人情难自禁,吐出极长极宽的一条古怪长舌,嘴角更有垂涎滴落在书生脸上。
书生欲哭无泪。
似乎吓傻了,然后直愣愣看着她。
这位避暑娘娘妩媚笑道:瞧什么呢?莫要猴急,帮你松绑后,你我同去鸳鸯榻,什么都给你瞧。
书生缓缓说道:你这只蟾蜍,倒是没有胡吹法螺,还真是月宫种啊,不虚此行。
妇人愣了一下。
一瞬间,黑烟滚滚,煞气冲天,将这位避暑娘娘笼罩其中,传出她一阵急促凄惨的哀嚎之后,很快就悄无声息,唯有一大滩鲜血,在地面如花绽放。
片刻之后,变成了书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副白骨。
书生满嘴鲜血,也不擦拭,打了个饱嗝,一边伸出手掌蘸了些鲜血,一边转头望向墙头那边,笑问道:热闹看够了吗?
饶是陈平安都大吃一惊。
精怪鬼魅害人此人,不少见,狐魅戏弄勾引书生,也常有。
可书生吃妖,是陈平安头一回见。
陈平安蹲在墙头上,腰间已经重新悬挂好养剑葫,问道:这位修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显是有一座大靠山的,并且不会是那其余大妖,你半点不怕?
书生笑道:不是刚好有你来当替死鬼吗?
陈平安也笑道: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好不好?
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闪电掠出,没有纠缠那位书生,而是直接没入土地。
吃一堑长一智,范云萝的车辇遁地,让陈平安记忆犹新。
双方同时沉默。
书生应该是忌惮这位年轻剑仙的那把剑,会不会快过自己的独门遁术。
陈平安则是怕他跑得太快,就这么没影了,这笔账还怎么算?
至于被这个家伙栽赃嫁祸,其实无所谓,后边的麻烦,来什么接什么,本就是来此历练的,太过安逸,陈平安反而不习惯。实在不行就动用金色材质的缩地符,配合剑仙,暂时逃离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对方大致底细,再进鬼蜮谷,用钝刀子割肉这个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谁的耐心更好了,打不过再跑,跑了再来。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住口。
书生擦拭嘴角血迹,你先说,剑仙嘛,我生平最为敬重了。
陈平安说道:你先说,还是你们读书人更金贵一些。
书生一脸惊讶,咱俩就这么耗着?
陈平安点头道:你高兴就好。
书生眼睁睁看着那家伙手中多出一把长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袖一挥,那些鲜血被聚拢为一颗圆球,萦绕在他身边,缓缓打转,然后他试探性问道:既然你讲江湖道义,那我也讲一讲和气生财?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生财?
书生指了指高墙以外,正气凛然道:这不是还有五头妖物嘛,不像这位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余的,个个家底丰厚。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起为民除害去!
陈平安点头道:好。
书生蓦然破口大骂道:好你大爷的好,你的杀气藏得好,可你那把剑就差长出一张嘴,对老子喊打喊杀了!
陈平安眯起眼。
书生缓缓起身,神色漠然。
他虽然是头一回碰到这位事迹已经传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轻游侠。
所以不会清楚,此时此刻的陈平安,会让所有熟悉他的人,无论敌我,都感到陌生。
可书生知道一件事。
这家伙,好重的杀心。
竟是压过了那把剑的剑气!
书生觉得也好,不如放开手脚厮杀一场。
杀人夺宝,富贵险中求,他这辈子赌运奇佳,还没输过!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然后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灿烂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晕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