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揉了揉脸庞,看那顾见龙还在笑嘻嘻言语,双手扶住行山杖,轻声问道:还没吵完
顾见龙转头说道:没呢,有的吵。玄参那小子果然没说错,他家乡那边仙家祖师堂的争论,胜负只看谁口水多、嗓门大。
郭竹酒双臂环胸,皱眉说道:学塾和夫子一事,是我们隐官一脉的意思,那么傻子也知道最早是谁的意思了,怎么,趁我师父师娘都不在,要造反
顾见龙先前讲了一箩筐的公道话,唯独这句话,不敢说。
一时间祖师堂内气氛无比古怪。
刑官一脉的某位年轻金丹剑修,忍不住开口道:郭竹酒你别上纲上线,就只是件小事。
顾见龙以心声提醒道:绿端,少谈你师父,忘了隐官大人怎么说得了,出了避暑行宫,谈及他越多,只会害得隐官一脉剑修越惹人烦。
说到这里,顾见龙心中叹息,当时还不知道所谓的出了避暑行宫为何,如今才知道,原来是在两座天下。
郭竹酒点点头,望向对面那些刑官剑修,那你们人多,你们说了算。
如此一来,变成了刑官一脉的剑修面面相觑,浑身不自在。
郭竹酒说道:但是那本书,你们不能拦着孩子们去看……
高野侯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已经被禁了。如果我没有记错,刑官一脉的理由之一,是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看了脏眼睛。谁敢卖此书,逐出城池外。
那本书,全是大大小小的山水故事,编撰成册,通过一个个小故事,将游记见闻串联起来,故事之外,藏着一个个浩然天下的风俗人情。山精鬼魅,山水神灵,文武庙城隍阁文昌阁,辞旧迎新的放爆竹、贴春联,二十四节气,灶王爷,官场学问,江湖规矩,婚嫁礼仪,文人笔札,诗词唱和,水陆道场,周天大醮……总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书上都有写。
这是年轻隐官,早年在避暑行宫闲来无事,让林君璧、邓凉在内所有隐官一脉的外乡剑修,他们口述,隐官大人亲自记录、编撰而成。所以洋洋洒洒四十余万字的书籍,署名避暑行宫。
郭竹酒还是那个大致意思,你们刑官一脉人多,你们说了算。
顾见龙隐隐作怒,打算不说公道话了。
郭竹酒却已经起身,手持行山杖,对顾见龙说道:走了。
顾见龙起身,朝对面那排椅子伸出大拇指。
因为隐官一脉人少,高野侯麾下账房先生有资格列席祖师堂的,更少,所以双方并排,与那刑官一脉剑修好似对峙,分庭抗礼。
祖师堂之外的广场上,一道璀璨剑光转瞬即至,一人御剑远游数万里的宁姚收剑落地。
她手中拎着一颗血迹干涸的古怪头颅,似人非人,淡金色鲜血,可哪怕只是一颗头颅,就散发着浓郁的蛮荒远古气息。
宁姚随手丢在地上。
祖师堂内,人人起身。
郭竹酒使劲皱着脸,有些委屈。
宁姚愣了一下,走到小姑娘身边,摸了摸郭竹酒的脑袋,却是望向顾见龙,问道:怎么了
顾见龙下意识后退一步,只是来不及多想,心中也憋屈万分,沉声道:刑官一脉,在学塾和书籍两事上持有异议。
宁姚点点头,站在门槛外,只差一步就进入祖师堂,说道:有异议者,重新落座,我来讲理。无异议者,滚出祖师堂。
祖师堂之内,最终空无一人。
刑官一脉剑修,大多低头侧身而过。
宁姚跨入祖师堂,坐在隐官位置上,开始闭目养神,飞剑传信齐狩。
片刻之后,齐狩御剑而至。
被宁姚一剑劈砍砸地。
齐狩苦笑一声,竟是连那祖师堂都不去了,擦干嘴角血迹,御剑离开城池,继续督造那座山头。
伤势不重,却也不轻。
郭竹酒跟顾见龙坐在祖师堂外边的台阶上,不知为何,郭竹酒没觉得多开心。
顾见龙也心事重重。隐官大人说过,世事复杂,人心不定,乱世容不得世人多想,唯有活命而已,反而太平世道,越是容易出现两种情况,饱暖思淫欲,或是仓廪足而知礼节。说不定这齐狩,今天就是故意领此一剑的。既然剑术注定不如宁姚高,那就装可怜赢人心呗。境界一事,可以慢慢熬,他齐狩与宁姚的剑道差距,大可以用刑官一脉的势力扩张来弥补。
至于为何宁姚没有直接成为刑官领袖,顾见龙在内的隐官一脉剑修,其实都想不明白。大概是老大剑仙和隐官大人有一份深远打算吧,只能如此解释了。
不过刑官一脉也不会太好受,因为失去那座剑气长城之后,以后生于城池的孩子们,成为剑修的人会越来越少,但是转去修习其它术法,以及纯粹武夫,自然就会越来越多。而最新刑官一脉诞生第一天,就有铁律不可违逆,非剑修不得担任刑官成员。反观隐官一脉就无此约束。目前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那个捻芯身份太过云遮雾绕,立场模糊。万一她选择与齐狩联手,隐官一脉就要比较头疼了。城池练气士和武夫人数,有朝一日双方多于剑修,是大势所趋。如果捻芯那一支刑官,始终与齐狩合力齐心,说不定将来城池内外的情形,就会逐渐发展成为隐官一脉争夺练气士,刑官一脉坐拥全部武夫……
顾见龙毕竟在避暑行宫多年,跟林君璧、曹衮这些关系极好的小王八蛋厮混久了,对于这些隐患,能够提早有所预见。
宁姚站在台阶上,笑道:你们都不用担心,我会与所有剑修拉开两境距离。在那之后……
言下之意,不等齐狩、高野侯跻身玉璞境,她宁姚就会成为这方天地的第一位仙人境,剑修!
郭竹酒蹦跳起来,雀跃不已,接话道:师父也该来看师娘喽!
宁姚对郭竹酒说道:我此次游历,有一些见闻心得,我说,绿端你写。到时候以隐官一脉的名义刊印成册,分发下去。
郭竹酒以行山杖拄地,得令遵命!
顾见龙则当苦力,拎起那颗被宁姚随手丢在地上的古怪头颅。
宁姚带着郭竹酒御剑去往宁府。
先有剑气长城后有他,所以宁姚从此出剑再无拘束。
宁姚瞥了眼天幕,并未言语。
谁去找谁,不一定。
芦花岛上。
王座大妖切韵无奈道:小师弟,你放着好好的剑气长城不去修行,来了这边,然后就要了这么个破烂地方当府邸会不会太寒酸了些到了桐叶洲再寻一处宗门遗址,不是更好
切韵的小师弟,正是那位托月山百剑仙第一人,以剑客自居的斐然。
昔日战场,南绶臣北隐官,还有个斐然,也算两人同道。
斐然与切韵这会儿身在芦花岛造化窟内,只是先前盘踞多年的大妖,可惜已经被左右路过,顺便出剑斩杀了。
斐然说道:先前战场上挨了魏晋一剑,受伤不轻,在这边安心养伤好了。
看过了造化窟,一起离开,来到芦花岛高山之巅,因为此地被斐然收入囊中,所以芦花岛所有人,得以逃过一劫,当然自己求死的,也被切韵一一处理干净了,斐然没有拦阻。不过比起雨龙宗,小小芦花岛的处境已经好太多,雨龙宗那边,被切韵和萧愻打杀之人,都被枯骨大妖白莹收编麾下。至于那些被切韵剥了面皮的女子修士,则被大妖仰止活生生炼化为王座侍女。
斐然望向东边,笑问道:师兄,青花、酒靥之后,有没有想好新名字
切韵点头道:陆沉是个好名字,可惜暂时不太合适。等到了临近中土神洲再说吧。
取名青花,是要亲眼看那剑气长城如一件青花瓷器,砰然碎裂。
攻破剑气长城,再改名为酒靥,当然因为这浩然天下多醇酒美人。
陈淳安坐镇的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那边,先前就乱得很,至于双方当下遥遥望去的那个方向,就是东南桐叶洲了。
玉圭宗和桐叶宗南北呼应,扶乩宗和太平山则东西呼应,如今都在大兴土木,匆忙构建了一座极大阵法。
斐然问道:儒家文庙如此放权给天下,反而才有今天的尴尬处境,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切韵说道:管这些做什么,反正浩然天下更换主人之后,除了极少数的巅峰强者,山上山下绝不会这么惬意了。
斐然转移视线,望向南婆娑洲那边,说道:可怜陈淳安。
南婆娑洲有无陈淳安亲自坐镇其中,是天地之别。
切韵点头笑道:咱们先不打南婆娑洲,只是分头攻打桐叶洲和扶摇洲,陈淳安很快就会陷入两难境地,是为一洲安危,而困守一洲,还是读书人为保晚节,不惜出来送死,然后葬送南婆娑洲。等着看好戏好了,陈淳安可以不计较那些中土读书人的议论,但是所有与桐叶、扶摇两洲戚戚相关的修道之人,厚道些的,暗自神伤,是人却不做人的,就要对整个醇儒陈氏大骂不已了。
斐然说道:唯一的大劣势,只说天时地利,不谈人,是蛮荒天下想要上岸,处处都等于是剑气长城。
那些占据山头的上五境修士,尤其是三教圣人,加上兵家,书院道观寺庙,战场遗址,他们所在之地,都是一座座小天地。
而这之外,又有一种悄无声息的大天地庇护。
南婆娑洲、扶摇洲和桐叶洲,所有坐镇天幕的陪祀圣人,已经落在人间。
比那剑气长城的三位圣人,更加直截了当,无一例外,纷纷选择身死道消,庇护一洲山河。
不但如此,金甲洲的数位天幕圣人,也分别赶赴南婆娑洲和扶摇洲,陨落人间。唯独宝瓶洲两位文庙陪祀圣贤,依旧没有动静。
切韵嗤笑道:小师弟,别侮辱剑气长城好不好。
斐然笑了笑,也对。
切韵说道:白莹,仰止,绯妃,黄鸾,这四个,在剑气长城那边束手束脚,可到了浩然天下之后,反而最容易捞取战功。可惜黄鸾运道太差,不然他精通破阵一事,很容易积攒战功。
仰止和绯妃都是证得水道的王座大妖,大海广袤,除了帮忙开路,也适合冲击一洲山河气运,黄鸾能够帮忙开门,上岸之后,每次大战厮杀结束,就该轮到白莹施展神通了。只是那头白猿,只差一步,没能彻底打杀那个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有点小麻烦。
此外渌水坑竟然凭空消失,也是个不小的意外。
不过问题不大,那座桐叶洲,根本守不住多久。
斐然轻声说道:剑气长城陈平安,桐叶洲左右,宝瓶洲崔瀺。
切韵笑道:反正都得死。
剑气长城断崖处,离真来到那一袭灰色长袍旁边,距离此地最近的一拨剑修,正是流白、雨四、滩这几个同为甲申帐的剑仙胚子。只有竹箧,不在城头练剑,跟随他师父去了浩然天下,据说那个大髯汉子,要朝南婆娑洲陈淳安出剑。
离真笑问道:龙君前辈,你为何不过此城头浩然天下,值得龙君前辈出剑的对手,不少吧。比如陈淳安,或者桐叶洲的荀渊。
龙君沙哑开口道:会死。
龙君说道:所以你们这些剑仙胚子,各自赶紧破境,多攫取一份剑道气运,对面城头就失去一份依仗。等我觉得不耐烦的时候,所有未曾破境、没有抓到一份剑意的剑修,都要吃我一剑,你帮忙传话下去。
离真悚然。吃龙君一剑,轮不到他离真。离真觉得可怕之事,是难道那个死透了的陈清都,还留有后手
离真举目远眺对面,皱眉不已,凭那个人
若真是如此,先前龙君对他递出一剑,为何不还手
离真心思急转,好奇问道:前辈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龙君说道:你不自认为是观照,我却当你是观照。
离真笑道:这种话,也就龙君前辈说了,我不敢生气。
先前在离真的建议之下,甲子帐已经下令,所有妖族不可靠近另外半座剑气长城,绝对不给那人砥砺体魄的机会,不但如此,那人至多只能眼睁睁看着脚下蛮荒天下的妖族洪流,多看一眼,糟心,如果不看的话,那就好像天地之间唯有他一个。不是喜欢出风头吗,自古圣贤豪杰皆寂寞,容你陈平安当个够。
离真走到崖畔,扯开嗓子喊道:隐官大人,聊会儿天!
龙君说道:别喊了,他在先前三天之内,刚结丹碎丹又结丹,这会儿马上准备元婴,没空搭理你,等他跻身元婴境后,我劝你别再来这边瞎逛了。
离真愣了半天,一个月前,离真练剑之余,来此地散心,那家伙才刚刚稳固了魂魄,终于从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稍稍正常几分,当天就跻身了观海境,这会儿就直奔元婴去了当是吃饭呢,一碗又一碗的。而且结丹碎丹又结丹又是什么玩意儿!
对面断崖高处,那一袭极其扎眼的鲜红袍子,毫无征兆现身于离真视野,对方以长刀拄地,微笑道:儿子告诫孙子不送死吗问过你们祖宗答应没有
离真摇头惋惜道:以后不能常来探望隐官大人了。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等我哪天不小心跻身了玉璞境,我就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