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过以后就可以给阮姑娘你带礼物了。
阮秀歪着脑袋,笑眯起一双水润眸子,问道:怎么就把话说清楚啦
陈平安一脸呆滞。
赶紧从头到尾重新梳理一遍。
照理说,阮姑娘不喜欢自己的话,以及万一真有一点点喜欢自己,他都算是把话说明白了的。
阮秀笑道:行了,不就是你不是那种喜欢我,又怕我是那种喜欢你,然后你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怕说直白了,让我难为情,雪上加霜,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对吧放心吧,我没事,这个不骗你。我的喜欢,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以后你就会明白了,或者问问你那弟子崔东山,总之,不耽误我们还是朋友。
陈平安点点头,阮姑娘说得有点绕,但好像比他说得是要更加透彻些。
阮秀说道:宁姑娘也喜欢你吗
陈平安笑道:喜欢的。
阮秀嗯了一声,陈平安,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为什么不多为自己想想呢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阮秀拍了拍膝盖,站起身,行吧,就这样,突然觉得有点饿了,回家吃宵夜去。
陈平安跟着起身,问道:不然去我竹楼那边,我有做宵夜的所有家当,咫尺物里边搁放着不少食材,鱼干笋干,火腿咸肉,都有,还有许多野菜,都是现成的,炖一锅,滋味应该不错,花不了多少功夫。
阮秀微笑道:我爹还在山脚等着呢,我怕他忍不住把你炖了当宵夜。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
阮秀走下台阶,转头笑道:别送了啊。
陈平安说道:也要下山,就送到岔路口那边好了。
两人一起缓缓下山。
阮秀神色自若,如神人夜游林野。
然后两人分道而行,阮秀继续步行下山,陈平安走在去往竹楼的道路上。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句刻在竹简上的美好言语。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
落魄山外。
魏檗站在阮邛身边。
汉子坐在一块巨石上。
魏檗笑道:阮先生,真不要看看落魄山那边若是我在场,不合适,我可以离开的,保证山上山外,我都不见不闻。
阮邛喝着酒,摇头道:我还没有那么下作,信不过陈平安,难道信不过自己闺女
魏檗无言以对。
你阮邛真要信得过,还偷偷摸摸跑这趟作甚
阮邛喝着酒。
魏檗就站在一旁陪着。
阮邛问道:魏檗,你觉得大骊以后谁来当皇帝
魏檗不怕有人旁听,在北岳地界,谁敢这么做,那就是嫌命长。
至于杨家药铺那位老前辈,是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魏檗想了想,说道:暂时看来,宋和与宋集薪都有可能,当然是宋和可能性更大,朝野上下,根基深厚,更能服众,至于宋集薪,也就礼部有些狗急跳墙了,偷偷往他身上押注了点,但是不管如何,这些都不重要,说来说去,也就是只看两个的决定,那位娘娘说话都没用。我觉得宋长镜和崔瀺,最后都会出人意料的选择。
阮邛说道:大骊皇帝走得有点巧了。
魏檗微笑不语。
阮邛是大骊头等供奉,还是谁都要讨好的宝瓶洲第一铸剑师,好友遍及一洲,娘家又是风雪庙,双方关系可一直没断,藕断丝连,欲语还休的,没谁觉得阮邛就与风雪庙关系破裂了,不然那块斩龙台石崖,就不会有风雪庙剑仙的身影,而只会是他阮邛干脆舍弃了风雪庙,直接与真武山对半分。
他魏檗却是大骊宋氏敕封的山水正神,有些大逆不道的僭越言语,还是少说为妙。
说一说两位皇子,无所谓,聊一聊藩王和国师,也还好,可魏檗这个北岳山神之位,是大骊先帝当年亲手钤印,魏檗要念这份情,所以关于宋正醇的生死一事,无论是阮邛提起,还是那条黄庭国老蛟聊到,魏檗一直缄默。
远处,出现一位青衣女子的身影,看似走得不快,身影却如青烟飘荡而至。
阮秀见着了阮邛和魏檗,先对魏檗点头致意,然后望向她爹,爹,这么巧,也出来散步啊
阮邛点点头,随手丢了那只空荡荡的酒壶。
魏檗识趣告辞。
阮邛嘴唇微动,到头来只是又从咫尺物当中拎出一壶酒,揭了泥封,开始喝起来。
阮秀笑道:方才在落魄山上,我碰到了陈平安。
阮邛板着脸,这么巧。
不愧是父女。
阮秀便挑挑拣拣,将两人的对话给她爹说了一遍。大致意思不变,只是一些个措辞,阮秀稍作更改。
阮邛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沉声道:陈平安是个睁眼瞎我闺女哪里不好了,不喜欢!谁借给他的狗胆,敢不喜欢
阮秀笑眯起眼。
阮邛愤懑异常,又大口喝酒,沉默片刻,不过这小子,还算是个厚道人,不像很多男人,吃着嘴里的,总惦记着锅里的,这一点,挑不出陈平安半点毛病。
阮邛突然狐疑道:秀秀,该不会是这小子走了五年江湖,越来越老奸巨猾了,故意以退为进好让我不提防着他
阮秀眼神有些嫌弃,看着她爹,不说话。
阮邛悻悻然道:那小子应该不至于这么缺德。
阮邛奇怪道:秀秀,你就没半点不开心秀秀,跟爹说老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陈平安,爹就问你这一次,以后都不问了,所以不许说谎话。
阮秀笑着抬起双手,使劲摇晃,没有唉。
阮邛将信将疑,如果爹跟陈平安打架,你帮谁
阮秀信誓旦旦道:当然帮爹啊。
阮邛有些欣慰。
他猛然转头。
阮秀一脸真诚,毫无破绽。
早点回家。阮邛这才稍稍放心,拔地而起,化虹而去。
阮秀依旧优哉游哉,一个人行走山林间,最后来到一条溪涧旁边,蹲在那儿,掬起一捧水,水中有明月,碎碎圆圆。
落魄山竹楼那边,陈平安刚想要去石桌那边独坐片刻,就给崔姓老人伸手一抓,扯入二楼屋内。
然后给老人一脚踹在腹部,整个人撞在墙壁上,陈平安单手撑地,身形翻转,刚要落地站定,又给老人一道拳罡砸中额头,竹楼随之一晃,轰然作响。
足可见这一拳的力道之大。
莫名其妙就挨了一顿狠揍的陈平安,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迹,狠狠骂娘一句,然后怒道:有本事以五境对五境!
老人嗤笑道:行啊,就以五境的神人擂鼓式互换
陈平安以六步走桩向前冲出。
老人纹丝不动,甚至一手负后,一手随便伸掌向前,示意陈平安只管先出拳。
陈平安第六步,重重踏地,气势如虹。
然后一个毫无征兆地转折,冲出尚未关闭的二楼竹门,轻喝一声,剑仙飞掠出鞘,踩在剑上,直冲云霄,呼啸远遁。
喂拳,陈平安可以接受。
可是今夜老家伙明摆着是吃错药了,好像将他当做了出气筒,这个不行。
光脚老人没有立即出拳将其打落,啧啧道:挺滑不溜秋一人,咋的遇上了男女情爱,就这么榆木疙瘩了小小年纪,就过尽千帆皆不是了不像话!
老人心中默默推演片刻,一步来到屋外栏杆上,一拳递出,正是那云蒸大泽式。
本以为逃过一劫的陈平安,原本打算今夜就在天上赏月一宿了,不然这日子没法过。
不曾想连人带剑,一并给老人一拳打落人间。
又给老人随手一巴掌轻轻下按。
如有罡风雄劲如瀑布,从天幕倾泻而下,正好将想要继续踩剑御风的陈平安拍入山林中。
陈平安摔入一条溪涧,溅起巨大水花。
溪水不深,陈平安摇摇晃晃从水中站起身,驾驭剑仙返回背后鞘中。
结果看到蹲在溪边的阮秀,正痴痴望向自己。
陈平安弯着腰,大口喘气,然后抹了把脸,无奈道:这么巧啊,又见面了。
阮秀点点头。
陈平安正要说什么的时候。
又给莫名其妙一拳打得摔入树林当中,一个熟悉的嗓音怒吼道:好小子,就知道你贼心不死,有完没完!惦念我闺女上瘾了是吧连苦肉计都用上了!
一拳又至。
整条溪水,被那道过路的拳罡拦腰斩断。
陈平安只得继续驾驭剑仙出鞘,心意相通,御剑逃遁,堪堪逃过那一拳,此后险象环生。
陈平安连方寸符都用上了,一边仓皇逃命,一边嘀咕道:再加上个魏檗,又能凑一桌。
眼角余光处,一颗参天古木之上,一袭白衣飘然而立,微笑道:这多不好意思。
魏檗嗓音不大,陈平安却听得真切。
陈平安一头撞入涟漪中,下一刻,已经站在了仙气弥漫的披云山之巅,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地上。
还好魏檗没落井下石。
溪涧那边,阮邛轻轻按住阮秀肩头,一闪而逝,返回龙泉剑宗后。
阮邛亲自做了桌宵夜,父女二人,相对而坐,阮秀笑逐颜开。
阮邛心中叹息。
今日伤心,总好过将来死心。
披云山那边。
魏檗笑着弯腰伸手,将精疲力竭的陈平安搀扶起身。
陈平安苦笑道:今夜就跟做梦似的。
魏檗笑了笑,伸出手掌。
片刻之后,有夜游于披云山之巅云海的青色鸟雀,倏忽之间,坠于这位神人之手。
魏檗一手托着青雀,另外那只手轻轻挥袖,有一张白云蒲团,在陈平安身后浮现而出。
陈平安在蒲团上,盘腿而坐。
魏檗微微抬起手掌,鸟雀远飞,重返云海。
魏檗轻声道:陈平安,根据你那几封寄往披云山的书信内容,加上崔东山上次在披云山的闲聊,我从中发现了拼凑出一条蛛丝马迹,一件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怪事。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奇怪
自从与崔东山学了围棋之后,尤其是到了书简湖,复盘一事,是陈平安这个账房先生的日常功课之一。
魏檗举目远眺,云海根本无法遮掩一位山岳神祇的视线,衔接一起的龙须河、铁符江,更远处,是红烛镇那边的绣花江、玉液江,魏檗缓缓道:阮秀在骊珠洞天得到的机缘,是如镯子盘踞腕上的那条火龙,对吧
陈平安点头,这是显而易见的真相。
魏檗又说道:自从齐先生赠送你山水印后,于蛟龙沟一役,山字印崩毁,仅剩一枚水字印。先是在绣花江畔的那座秀水高风府邸,遇上了一位嫁衣女鬼,之后在桐叶洲,你与那位埋河水神娘娘有缘,青鸾国境内,去往狮子园之前,据说你在一座水神庙内墙上题字。黄庭国紫阳府那边,遇到过居心叵测的白鹄江水神,无论善缘孽缘,依旧是缘,反观山水神祇中的山岳神灵,除了我之外,屈指可数,至少在你心目中,即便路过,都印象不深,对不对尤其是这几年的书简湖,你在临水而居,多久了时日不短吧
陈平安认真思量一番,点点头。
难道你忘了,那条小泥鳅当年最早选中了谁!是你陈平安,而不是顾璨!
魏檗惨然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此‘亲水’,而阮秀水火之争,难道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大道之争吗
陈平安愣了愣。
魏檗哀叹一声。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指了指背后剑仙,放心,真要有一场水火之争,我给阮姑娘让道便是。理由很简单,我是一名剑客,我陈平安的大道,是在武学之路上,仗剑远游,出最硬的拳,递最快的剑,与讲理之人饮酒,对不平事出拳递剑……
差点就是形销骨立的年轻人,数年以来,从未如此神采飞扬,我希望有一天,当我陈平安站在某处,道理就在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