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身形小巧玲珑的精魅,有貌若蜻蜓却是女子头颅面容的梳头小娘,天生亲近洁净之水,喜好为女子以小爪梳头,极其仔细,而且能够帮助女子润泽发丝,绝不至于让妇人早生华发。
有画眉美誉的花蝶精魅,只要为它们打造出一整套微雕画笔,再给它们看过种种眉妆样式,它们就可以为女子描画出动人的黛眉。
还有喜好吃食胭脂的小精魅,鸟爪人身且有双臂,长有一双羽翼,可以为女子仔细涂抹胭脂,比起女子自己动手,要更加增光添彩。
当婢女赵芽开门后,数十只住在鸾笼阁楼内山野花草精魅古怪,井然有序地飞掠而出,开始为主人柳清青梳洗打扮,无比熟稔。
赵芽则在一旁翻书,嗓音软糯,为自家小姐读着最近风靡青鸾国朝野的一本诗集。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却不见有人走入。
赵芽心中叹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读着书上那一篇山水诗。
微风拂过书页,很快一位身穿黑袍的俊美少年,就站在少女身后,以手指轻轻弹飞为主人梳洗青丝的小精魅,由他来为柳清青洗头。
少女没有转身抬头,微笑道:来了啊。
这头让狮子园鸡飞狗跳的狐妖笑容迷人,世俗害人,只是苦了我家娘子。
柳清青轻轻摇头。
狐妖轻声道:别动啊,小心水溅到身上。
柳清青便坐着不动,歪着脑袋,任由那俊美少年帮她梳理一头青丝,他的动作轻柔,让她心中安稳。
狐妖从头到尾,帮柳清青洗头、涂抹胭脂、画眉。
最后他们肩头依偎而坐,柳清青轻声问道:听芽儿说,家里又来了一拨人。
对外自称青老爷的狐妖笑道:看不出深浅,有可能比那法刀道姑还要难缠些,但是没关系,便是元婴神仙来此,我也来去自如,断然不会少见娘子一面。
柳清青脸色泛起一抹娇红,转头对赵芽说道:芽儿,你先去楼下帮我看着,不许外人登楼。
赵芽点点头,合上书籍,关了鸾笼小门,下楼去了。
柳清青竖起耳朵,在确定赵芽走远后,才小声问道:郎君,我们真能长久厮守吗
狐妖伸出一根手指,温柔摩挲着少女的眉心,笑道:自然,天长地久,远远不止百年。
柳清青神色黯然,可是我爹怎么办,狮子园怎么办。
狐妖胸有成竹道:我早有说过,只要你爹答应了我们这桩天作之合的亲事,以后他就是我老丈人,我岂会亏待了狮子园
柳清青娇娇柔柔躺入他怀中,闭上眼睛,睫毛颤抖,只求郎君莫要负我。
狐妖低头凝视着那张憔悴稍减的脸庞,微笑道:狐魅痴情,天下皆知。为何世间荒冢乱坟,多狐兔出没可不就是狐护灵兔守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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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平安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用手掌撑地,而窗外天色也已是夜幕沉沉。
轻轻一拍地面,颠倒身形,飘然站定,推门而出,发现朱敛在院中桌旁酣睡,头顶月明星稀。
朱敛笑着起身,解释道:少爷处于类似道家记载‘得意忘形’的大好状态,老奴不敢打搅,这两天就没敢打搅,为了这个,裴钱还跟我切磋了三次,给老奴强行按在了屋内,今夜她便又踩在椅子上,在窗口打量老少爷屋子了半天,只等少爷屋内亮灯,只是苦等不来,裴钱这会儿其实睡去没多久。
陈平安惊讶道:已经过去两天了
朱敛笑着点头。
陈平安和朱敛一起坐下,感慨道:难怪说山上人修道,甲子光阴弹指间。
朱敛说道:确实如此,还是我们武夫爽利,练了拳,吃了睡,睡醒了睁眼便杀人。
陈平安只当没听说什么睁眼杀人,问道:最近狮子园有没有动静
朱敛摇头笑道:云淡风轻,花好月圆。只是注定要错过近在咫尺的京城佛道之辩,老奴有些替少爷感到可惜。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如果向往京城那边的盛事……也是不能离开狮子园的,少了你朱敛压阵,万万不行。
朱敛顺着竿子往上爬,晃了晃手中所剩不多的桂花酿酒壶,笑得眉眼挤在一堆,那少爷就再打赏一壶喝过了桂花酿,再喝狮子园的酒水,真是酒如水了。
陈平安拒绝道:你就别打我桂花酿的主意了,只剩下两壶,我自己都舍不得喝。
朱敛唏嘘道:良辰美景,醇酒佳人,此事古难全啊。
陈平安说起了正事,世代积善之家,必有阴德庇护,此非虚言。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狮子园风水极好,而柳氏家风又正,应当有香火小人诞生,也会有土地公庇护才对。只可惜我没有崔东山的修为和神通,无法敕令土地公破土而出,不然的话,可以知道更多那头狐妖的底细。
朱敛瞥了眼正屋那边,老奴去问问石柔
陈平安疑惑道:她若是可以做到,不会故意藏着掖着吧
朱敛看了眼陈平安,喝光最后一口桂花酿,容老奴说句冒犯言语,少爷对待身边人,兴许有可能做出最坏的举动,大致都有估算,可心性一事,仍是过于乐观了。不如少爷的学生那般……明察秋毫,细致入微。当然,这亦是少爷持身极好,正人君子使然。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那我明天问问石柔。别人的言语真假,我还算有些判断力。
朱敛摇头笑道:何须明天,现在又怎么了少爷是她的主人,又有大恩赐予,几句话还问不得若是只以老奴眼光看待石柔,那是痴情男儿看美人,当然要怜香惜玉,话说重了都是罪过。可公子你看她不当如此柔肠百转吧,石柔的所作所为,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需知世间不开窍之人,多是畏威不畏德的货色。不如先生的弟子裴钱远矣。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还会说句裴钱的好话。
朱敛感慨道:坏也纯粹,好也纯粹,这么个有趣的小家伙,讨厌不起来。
正屋那边打开门,石柔现身。
她来到两人身边,主动开口说道:崔先生确实教了我一门敕令土地的法旨神通,只是我担心动静太大,让那头狐妖生出忌惮,转为杀心
陈平安笑问道:理由是站得住脚的,只是我想问一问稍稍前边的两件事,第一,你更多是担心谁被狐妖盯上,是你石柔自己,还是我们三人。第二,既然懂得这旁门术法,能够敕令土地,事情可以不做,可话为何不先说
朱敛笑眯眯煽风点火,戳中要害。
石柔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摆摆手,你我心知肚明,下不为例。如果再有一次,我会把你请出这副皮囊,重新回到符箓就是了,六十年期限一到,你仍旧可以恢复自由身。
石柔眼神冰冷。
朱敛嬉皮笑脸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打开后,从里边抽出一条折叠成纸马形状的小折纸,崔先生在离别前,交予我这件东西,说哪天他先生因为石柔生气了,就拿出此物,让他为石柔说说好话。对了,石柔姑娘,崔先生叮嘱过我,说要交给你先过目,上边的内容,说与不说,石柔姑娘自行定夺。
朱敛袖手旁观,却已心生杀意,而且并不对石柔掩饰丝毫。
即便是那君子施恩不图报,一样很难保证是个好结果,因为小人可是要斗米恩升米仇的。
这位得了一桩天大造化的女鬼,未必心眼有多坏,说不得还曾是一头秉性不错的阴物,只是人心种种细微如芥子,一旦被外物扩大无数之后,某些瑕疵,就大如簸箕了。
德不配位,便是广厦倾倒朝夕间的祸根所在。
石柔心神起伏不定,结果那只纸马,打开后,身躯微颤。
石柔握拳,攥紧手心纸条,对陈平安颤声说道: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为主人喊出土地公,一问究竟
对于石柔的生硬转变,陈平安也没如何生气,点头道:狐妖已经来过这边,挑衅在先,你将土地公敕令出来也无妨。
石柔收起了那纸条在袖中,然后脚踩罡步,双手掐诀,行走之间,从杜懋这副仙人遗蜕的眉心处,和脚底涌泉穴,分别掠出一条熠熠金光和一抹阴煞之气,在石柔心中默念法诀最后一句口吹杖头作雷鸣,一脚跺地五岳根,最终重重一跺地,小院地面上有古老符箓图案一闪而逝。
石柔深呼吸一口气,后退几步。
然后她身前那片地面,如水波涟漪起伏,然后猛然蹦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滚落在地,只见老妪头戴一只翠绿柳环,脖颈、手腕脚踝四处,被五条黑色绳索束缚,勒出五条很深的印痕。
老妪站不起身,蜷缩在地,抬起头望向将她从牢笼揪出的石柔,苦苦哀求道:恳请这位神通广大的仙师,救救狮子园!
石柔脸色冷漠,道:你拜错菩萨了。
头戴柳环的老妪转动脖子,稍稍动作,脖颈处那条绳索就勒紧几分,她却浑然不在意,最后看到了背剑的白衣年轻人,小仙师,求你赶紧救下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她如今给那狐妖施加妖术,鬼迷心窍,并非真心痴爱那头狐妖啊!这头大妖,道行高深不说,而且手段极其阴狠,是想要汲取柳氏所有香火文运,转嫁到柳清青身上,这本就是不合法理的悖逆之举,柳清青一个凡俗夫子的少女之身,如何能够承受得起这些……
老妪已经被不断收缩的黑绳,勒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头顶柳条花环的一片翠绿柳叶,枯萎凋零之后,老妪的脸色又稍稍好转几分。
陈平安依旧没有着急斩断那几条缚妖索,问道:可是我却知道狐妖一脉,对情字最为敬奉,大道不离此字,那头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照理说更不该如此乖张行事,这又是何解
身为此方土地的老妪摇头道:不敢欺瞒仙师,我也不知为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狮子园的风水变化,做不得假!柳氏这一辈子弟,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门楣的柳敬亭二子,已经仕途彻底断绝,而柳氏祖荫与阴德厚重,更有先祖有幸在地下当差,柳清山如何都不该受此无妄之灾的……
老妪再次无法开口言语,又有一片柳叶枯黄,烟消云散。
陈平安与朱敛对视一眼,后者轻轻点头,示意老妪不似作为。
一拍养剑葫,却只掠出了如白虹的飞剑初一,一一斩断束缚老妪的五条绳索。
剑灵留下了三块斩龙台,给初一十五两个小祖宗饱餐了其中两块,最后剩下薄片似的磨剑石,才卖给隋右边。
如今两把飞剑的锋锐程度,远远超出以往。
老妪如获大赦,战战兢兢站起身,感激涕零道:先前老朽老眼昏花,在此拜见剑仙前辈!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这么客气。
老妪突然跪地不起,泣不成声道:恳请剑仙前辈速速替天行道。前辈既然能够就出老朽,又有大宗师扈从,更是一剑可破万法的剑仙,救下狮子园只是随手之举……
陈平安正要说话。
老妪抬起头,死死盯住他,神色悲怆,柳氏七代,皆是忠良,前辈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座书香门第,毁于一旦,难道忍心那大妖逍遥法外!
朱敛皱了皱眉头。老妪与那递香人,所求之事,一般无二,只是所行之法,则天壤之别。
石柔也是心生不喜。
在这件事上,佝偻老人和枯骨艳鬼倒是如出一辙。
老妪砰砰磕头十数下,再次抬头盯着陈平安,恳请剑仙出手,力挽狂澜,斩杀大妖!柳氏子弟定然会铭记大恩,此后世世代代,为剑仙前辈敬奉香火!
朱敛脸色阴沉,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摆摆手。
陈平安伸手去搀扶老妪,起来说话。
老妪却一把推开陈平安的手臂,然后继续磕头,剑仙前辈如果不出手,老朽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就这么磕头到死算了。
陈平安只得蹲下身,默然无声,酝酿措辞。
朱敛站在原地,脚尖摩挲地面,就想要一脚踹去,将这老妪踹得金身粉碎,别说是土地之流,就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山水神祇,甚至是那些版图还不如王朝一州之地的小国五岳正神,一旦被朱敛欺身而近,恐怕都经不起一位八境武夫几脚。
石柔先是对老妪举止不屑,然后有些冷笑,看了眼似乎束手无策的陈平安。
心想这可是你陈平安自找的麻烦。
蹲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朱敛几乎同时,转头望向翘檐处,头戴鱼尾冠的法刀女冠,再次高高站在那边。
她瞥了眼被飞剑斩去绳索的本地神祇,冷笑道:井底之蛙,粗鄙不堪,难怪救不了一座休戚相关的狮子园。
她看了眼朱红色酒葫芦,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在自己眼前抹过,如那俯瞰人间的神人,变作一双金色眼眸,恍然道:原来是一枚上品养剑葫,所以能够轻松斩断那几条破烂绳子。
陈平安问道:只杀妖,不救人
别洲女冠反问道:不然
陈平安笑道:那我来救人,你只管杀妖便是。
那位师刀房女冠犹豫了一下,如此最好。
那老妪闻言大喜过望,仍是跪地,挺直腰杆一把攥住陈平安的手臂,满是殷切期望,剑仙前辈这就去往绣楼救人,老朽为你带路。
这次无需陈平安搀扶,几乎是老妪抓着他站起身,就要往院门那边拽去,只是她发现年轻剑仙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她便有些皱眉,仙师为何不动身救人如救火,若是迟了……
陈平安脸色如常,温声解释道:我还有弟子需要喊起床,与我待在一起才行,不然狐妖有可能趁机而入。再就是私自登上那柳清青闺阁绣楼,我总需要让人告知一声柳老侍郎,两件事,并不需要耽搁太多时分……
不等陈平安说完,老妪急匆匆怨言道:剑仙前辈,你是山上人,何须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先留下一人照顾弟子便是,至于柳敬亭那边,连家族都快覆灭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回头与他说了已经救下他女儿,那书呆子一样只会感恩戴德,哪敢计较这些鸡毛蒜皮!
朱敛看着那老妪侧脸。
朱敛负后一手,由掌握拳,咯咯作响。
陈平安突然问道:听说过君子不救吗
老妪呆若木鸡,有些惧怕了。
只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老妪松了口气。
让朱敛去赶紧与柳敬亭解释此事。
让石柔去喊醒裴钱。
陈平安轻轻帮老妪擦拭袖子上的尘土,低头之时,轻声道:要救的,老婆婆放宽心。只希望狮子园逃过此劫,若是遇上类似事情,量力而行后,也能救上一救。
到了那栋绣楼底下。
朱敛已经返回,点头示意柳侍郎已经答应了。
陈平安便登楼而上。
迷迷糊糊的裴钱只是跟在身后,额头上贴着黄纸符箓,只要跟在师父身边,倒是不怎么怕。
石柔紧随其后。
朱敛站在最下边,迟迟没有挪步,只是看着陈平安的登高背影。
佝偻老人仰着脖子,挠挠头,觉得这位崔先生的先生,走得有些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