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点头道:确实如此。
大隋皇帝嗯了一声,寡人知道了。
然后他就陷入沉思。
事实上在座大隋重臣,没有人幼稚到以为皇帝陛下当真什么都不清楚,真当大隋谍报是吃素的
光是为了应付大骊死士、谍子的渗透,大隋户部每年的秘密开销,那就是如流水一般,就是没个声响罢了。
事实上若是卢氏皇帝当时若是听从大隋的劝告,不那么自负,相信大隋谍报提供的消息,早做准备,即便卢氏江山的覆灭,结局无法改变,但是绝对不会那么快,快到整个大隋的儒雅文官,都忍不住破口大骂卢氏朝堂之上,全他娘的是酒囊饭袋。
文官尚且如此,更别提大隋的武将了。
大隋皇帝缓缓回过神,笑着对韩老柱国在内的几人说道:那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哪怕没有什么坏心,可也要有个分寸。
大隋皇帝的前半句话,其实与当初夫子院茅小冬的言语,如出一辙。
然后小朝会就这么散去。
大隋皇帝单独留下了礼部尚书。
矮小老人看到这位君主站起身,去往火盆那边蹲下,亲自拿起铁钳拨动炭火,守在门外的宦官并没有代劳,老人也不觉得奇怪。
大隋皇帝放下小铁钳,伸手放在炭火上方,轻声道:遍观史书,压力除了来自不死不休的邻国强敌,也有内部打着忠君爱民旗号的自己人啊。
天官大人喉结微动,额头有汗水渗出。
大隋皇帝自嘲一笑,转过身朝老人招了招手,礼部尚书连忙小步跑去,有些尴尬地陪着皇帝一起蹲着。
大隋皇帝笑问道:大骊为何如此仓促南下原本观湖书院态度模糊,不愿给句明白话,如今反而比我们还着急,那个叫李长英的年轻人,他的贤人头衔,之前一直故意拖延着不给,听说后边观湖书院内,连直接给李长英‘君子’身份的声音都有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这个问题,是打死都不能随便回答的。
矮小老人愈发局促。
皇帝问道:如果是换成马尚书他们,随便哪一个,都不会像你这么战战兢兢,他们的腰杆都硬得很,那你知道为什么最后是你,而不是他们遥领山崖书院的山主吗
矮小老人轻声道:因为臣最没有文人气,担任新书院的山主,陛下不用担心与茅小冬起了龌龊。
皇帝提醒道:喊茅老。
矮小老人惶恐道:对对对,是茅老。
皇帝点头,自言自语道:大骊能够给予齐先生多少尊重,寡人甚至能够给予茅老同等的敬重。这就是寡人和大骊那个宋氏蛮子的最大不同。
矮小老人正要说什么。
皇帝已经笑着摇头,可是用处不大。
这位礼部尚书已经完全慌了心神。
事实上皇帝陛下一向很少跟臣子如此说话。
除去老人在十年前,出人意料地担任大隋天官那一次,这是第二次。
皇帝陛下感慨道:文人气书生气,你们读书人当然都得有,可光是有文人风骨,只以道德治理朝政,未必对江山社稷有益啊。
老人不敢继续沉默下去,只得硬着头皮,干瘪瘪地回答道:陛下英明。
大隋皇帝转头笑道:你啊,什么都挺好,就是太谨小慎微了,以后别再做自污名声的事情了,你那几个子女什么品行,寡人会不知道哪里敢做出侵吞百姓良田的勾当。尤其是你那个幼子,多好的读书种子,不说一甲三名是囊中之物,进士及第的科举制艺,肯定不缺,你为何一定要压着他
老人嘴唇颤抖,最后一咬牙,站起身又跪下去,哽咽道:臣只能以此拙劣手段,为陛下分忧了!
大隋皇帝将老人搀扶起身,温声道:庙堂之上,很多人都说你只是个捣糨糊的好好先生,但是寡人觉得你这样的臣子,才是大隋真正不可或缺的栋梁!
老人顿时老泪纵横,只觉得十数年来的委屈一扫而空,愣是再次跪倒下去,臣何德何能,愧对陛下信任!
大隋皇帝轻轻踹了老人一脚,气笑道:堂堂礼部尚书,还耍赖上了赶紧起来,不像话!
矮小老人这才起身,赶紧胡乱抹了把脸,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坐回原位,挥挥手,回吧。
矮小老人躬身告退。
皇帝从一座小书堆里抽出本儒家经典,一页页翻过,头也不抬,随口问道:听说世间有许多古怪的风,其中有一种名为翻书风
皇帝的嗓音很低,但是远处门外的高大宦官依然回答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这股清风,起于何处,无据可查,只知道它喜好翻阅书籍,书籍的新旧不定,此风幽微至极,寻常修士也不可查探。如果被人导引、吸纳体内之后,此风就会在五脏六腑之间缓缓流荡,若是经常翻书读书,便能够延年益寿。
皇帝抬起头,惊奇道:这么好那咱们大隋有没有
眉发皆白的老宦官摇头道:翻书风一向为儒家学宫书院所独有,别处并无,哪怕是道教宗门,或是风雪庙真武山这类圣地,同样找不到一丝一缕。
皇帝感叹道:天地造化,如此玄妙。只可惜寡人是个皇帝啊。
老宦官微笑道:这是陛下一人之不幸,却是大隋百姓之万幸。
身穿龙袍的男人开怀大笑,龙颜大悦。
皇帝放下书本,突然对门外的宦官问道:需不需要让高煊去山崖书院求学
老宦官并无半点犹豫,摇头道:上次骊珠洞天之行,虽然凶险,可收获极丰,殿下几乎算是一人独占两份天大机缘,求学一事,已无必要。更何况殿下既然胆敢答应此事,跟随老奴一起前往敌国大骊腹地,这本就是一份莫大的大道机缘。
皇帝点点头,唏嘘道:如此说来,煊儿比寡人幸运啊。
但是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但是稹儿就是白白遭受一场无妄之灾了,他母后好不容易劝说他去藩王封地,挺喜庆的一件好事,结果高煊这家伙,在骊珠洞天自称高稹,害得被那凑巧过路的仇家少女,带着数位别洲剑仙,直接从天而降,找到了稹儿,虽说她事后发现认错了人,便迅速道歉离去了,可是稹儿自幼就性情懦弱,给吓得不轻。
这是老奴的过错。早知如此,当时在骊珠洞天的小巷内,不该那么冲动。
高大宦官微微躬身, 满脸愧疚。
大隋皇帝摆摆手道:与你无关,不用多想。对了,那少女的真实身份,可曾查出
宦官摇头道:难,只知道是倒悬山那边的人物,说不得跟那道剑气长城有关系,着实棘手。
大隋皇帝叹气道:查不出来也实属正常,毕竟跟那拨北地剑修不是一个大洲,一旦牵涉到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就更讳莫如深了,那两个地方,一向是我们这座天下的大忌。
大隋皇帝最后无奈道:天下何其大,关键还不止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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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如今单独住着一座学舍,其余大隋出身的舍友,都已经搬往别处。
今天,原本冷冷清清的学舍,变得有些热闹。
林守一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
李宝瓶抱着狭刀祥符,黑着脸坐在床头。
李槐站在稍远的地方,一脸想哭不敢哭的可怜模样。
这个孩子鼓起勇气,向前走出几步,说道:要不我去跟那三个人道歉书院都说那个李长英是儒家的贤人了,连大隋皇帝都很器重,而且还说他是中五境的神仙,我们打不过他的。
李宝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炸毛小野猫,转头死死盯住李槐,愤怒道:道什么歉李槐你怎么读的书!如果先生和小师叔在这里,要被你气死!
李槐吓了一大跳,可这次没有躲起来自己哭,而是硬着脖子呜咽道:一切都是因为我,才害得林守一受伤,我知道这件事情没完,我不怕被人打死……可是李宝瓶你怎么办,如果陈平安知道你因为我受了伤,他一定会恨死我的,他肯定这辈子都不会理我了……
李槐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不管怎么伸手擦拭,都止不住眼泪。
当李宝瓶看到李槐的伤心样子,一些到了嘴边的气话,被她咽回肚子,闷闷不乐道:李槐,这事情你没错,你就不要道歉,你放心,就算我吃了亏,小师叔不会怪你的……
说到这里,李宝瓶眼神坚毅地望向李槐,因为小师叔如果在这里,一样会跟你说,李槐,你是对的!
一说到一想到陈平安,李槐就更加伤心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泣不成声道:书院都是坏人,陈平安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林守一受伤的,也不让李宝瓶你被人骂……
浑身草药味道的林守一,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睁眼,只是露出苦笑。
林守一知道,这件事情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他想不明白那些庙堂上的阳谋、家族幕后阴谋,但是如果陈平安真的留在书院,可能事情会闹得更大……但是哪怕是那样,最少屋子里三个人,绝不会这么茫然,像是少了主心骨,做什么好像都不对,因为做什么都会觉得心里没底。
他们习惯了陈平安在身边的日子。
这几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想了许多事情。
林守一直到现在,才明白那么多个惊心动魄的抉择,比如棋墩山,比如嫁衣女鬼,比如面对朱鹿的刺杀,陈平安肩膀上挑着什么分量的担子,也明白了那些个看似不痛不痒的决定,比如今天谁来生火做饭、谁来守夜、该怎么挑选路线、哪些风景名胜我们必须要去瞧一瞧,等等等等,是何等繁琐磨人。
一个调侃嗓音在门口响起,呦,咱们李槐李大将军哭得这么伤心啊。
林守一睁眼望去,笑道:你来了啊。
李宝瓶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后,满脸纠结。
李槐转过头,怔怔看着身材苗条的黝黑少女,抽了抽鼻子,继续低下头抽泣。
谢谢斜靠房门,打不过就忍着呗,多大的事。
李宝瓶欲言又止。
谢谢叹了口气,没办法,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给我,我也打不过那个叫李长英的伪君子。
说到这里,她有些无奈,若非那些阴险毒辣的困龙钉,禁锢住了她的大部分修为,她谢灵越也不用如此束手束脚。
谢谢突然转过头去,有些惊讶。
那个不速之客缓缓走来,双手拢袖,高大少年笑眯眯站在门口,把身边站着的少女谢谢,蹲着的李槐,坐着的李宝瓶,躺着的林守一,都看了一遍,这才柔声笑问道:别怪我姗姗来迟啊,之前我觉得你们能够应付的。
林守一重新闭上眼睛,显然不太待见这个心思深沉的卢氏遗民。
于禄对此没有恼火,不过收敛了笑意,我这趟来,就是想问一个问题,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李槐没来由想起绣花江渡船上的风波,低声道:陈平安会先好好讲道理。
李宝瓶神采飞扬,讲完了道理,如果对方还是看似讲理其实根本不讲理,小师叔就会再用拳头讲道理!
林守一嘴角翘起,不露声色。
于禄哦了一声,那我就懂了。
高大少年就这么转身离去,云淡风轻。
谢谢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于禄背对着少女,摆摆手,潇洒离去,来的路上,都是陈平安守前半夜,我负责后半夜,以前是这样,以后也该是这样。
李槐有些懵。
李宝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于禄不会是找那伪君子的麻烦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于吧。
谢谢纳闷道:可我觉着挺像是找茬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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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英喜欢读书,也擅长读书,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能够举一反三,是真正的读书种子。
所以山崖书院的崭新藏书楼,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书楼并无夜禁,这天深夜,李长英独自秉烛夜读,他突然抬起头,笑道:你是于禄吧找我有事吗
于禄双手笼在袖中,高大少年习惯性微微弯腰,笑眯眯点头,有啊。
一袭儒衫玉树临风的李长英站起身,满脸笑意,请讲。
于禄从袖中伸出一只手,高高抛给李长英一只袋子,装满了银子。
李长英疑惑道:这是
李长英骤然间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只见那个给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礼、人畜无害的高大少年,缓缓前行,笑容灿烂,你买药的钱,如果不够,容我先欠着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