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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墙上有个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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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粲肯定不会忘。当然,那个给了他两脚的汉子,顾粲记得死死的,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巷弄,家里有谁,顾粲全部一清二楚,私底下跟陈平安独处的时候,总是嚷嚷着要把那人的祖坟给刨了,还说那人有个女儿,等她长大了,一定要睡她,往死里欺负她。
大概那个时候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很多婆姨汉子喜欢开玩笑,与他娘亲相关的言语,妇人说偷人二字,汉子则往往都带着个睡字。
陈平安至今记忆犹新,孩子不过四岁多,那张稚嫩的小脸,脸庞狰狞,满是凶光,眼神狠厉。
陈平安有些担心,他当然希望顾粲在外边过得比谁都好,但同时打心底不希望顾粲成为蔡金简、苻南华那样的神仙人物。
看着心不在焉的小师叔,李宝瓶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若是以前,就会说没事,但是现在开门见山说出了心里话,我怕下一次见到鼻涕虫,会变得不认识他了。
李宝瓶疑惑道:小孩子个子窜得快,如果过个四五年七八年才见面,你们不认识也很正常啊。
陈平安咧嘴一笑,更像是自己给自己打气鼓劲:我相信顾粲,一直会是那个泥瓶巷的鼻涕虫。
至于认不认得自己,没关系。只要那孩子过得好,比什么都好。
铁符河的河床出现断层石崖,下跌迅猛,下游水势顿时暴涨。
陈平安站在河畔石崖上练拳,来来回回都是那走桩六步。
阿良不知道何时站在石崖边缘。
水花四溅,水声滔滔,水雾弥漫,好在暮春时节,寒气已降,并不显得寒意刺骨。
阿良大声说道:你练这个拳,没太大意思。这走桩,是个很入门的小架,随便哪个江湖门派都有,倒是那个立桩,还算马虎,最少能够帮你勉强活命,像是吊命用的药材,不名贵,但好在对症下药。
少年听在耳中,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为姚老头说过,练拳之时,切忌泄气。
阿良点点头,但是一件没意思的事情,有意思的人可以做得很有意思。你这么练拳,问题不大。武道一途,本就是实打实的滴水钻石,靠的就是水磨工夫。
陈平安练拳完毕,擦了擦额头汗水,问道:阿良,你不是那个什么神仙台魏晋吧?
阿良笑道:当然不是,他念诗那是一套一套的,酒品奇差无比,一喝高了就喜欢一把鼻涕一把泪,比李槐还不如。我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陈平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阿良这么直截了当,那毛驴和酒葫芦?
阿良白眼道:自然都是魏晋的。我可没他这么穷讲究,喝酒倒是喜欢,骑驴看山河什么的,真做不来,慢腾腾的,能把我急死。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他不会是死了吧?
阿良笑意玩味,我杀他干嘛,杀人夺宝啊?
陈平安看着阿良,摇摇头,我相信你不会杀他。
阿良拿起本该用来养剑的酒葫芦喝了口酒,这只养剑小葫芦是他送给我的,我教了他一手上乘剑术,那小子茅舍顿开,终于打破了瓶颈,所以闭关去了。作为酬劳,他就把葫芦送给了我。别觉得是我占便宜,是他赚大发了。我只是帮着照看这头毛驴而已。
风雪庙兵家剑修的十搂,想要破开,难得很。
不过这种话,阿良不想跟陈平安解释得太清楚。
路是要一步步走的。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阮师傅为何没有认出你来?
阿良找了个地方坐在,晃了晃银白色的小葫芦,葫芦里的本命剑气犹在,且无残缺,这意味着主人尚存,神魂体魄皆全。你们东宝瓶洲是个小地方,阮邛不觉得在这里有太过吓人的高手,能够瞬间斩杀魏晋不说,还能够快到连魏晋的本命飞剑都来不及联系。
陈平安惊讶道:小地方?有人说我们东宝瓶洲王朝有千百个,我们到现在还没走到大骊边境呢。
阿良扭头把酒壶丢给身边站着的少年,你也知道是‘走‘的啊,来来来,喝口酒,男人不会喝酒,就是白走一遭了。
不喝酒。朱河说过练武之人,不能喝酒。陈平安小心接过酒葫芦,坐在阿良身边,递还给他,阿良却没接,陈平安只好小心翼翼捧在怀里,望着河水,轻声感慨道:也是,我见过踩在剑上飞来飞去的神仙,从咱们小镇头顶上飞过去,很多。
阿良现在一听到朱河就有些烦,偏偏身边这家伙喜欢拿自己跟朱河比较。
陈平安笑问道:阿良,你真能教魏晋剑术?那你岂不是要比朱河还要厉害?
又来了。
阿良叹了口气,我也就是脾气好,不跟你一般见识。
陈平安是真的很好奇这件事,打破砂锅问到底,难道还要厉害很多?
阿良一把抢过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满脸嫌弃道:滚滚滚。
陈平安哈哈大笑,转头看着一脸郁闷的斗笠汉子,眨眨眼,嘿嘿道:其实我知道你比朱河厉害很多。
阿良总算好受一些。
陈平安马上补了一句,语气诚恳道:我觉得两个朱河都未必打得过你。
阿良无奈道:你如果真想拍马屁,有点诚意行不行,好歹把‘未必’两个字去掉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嘴角翘起,望着那条声势浩荡的青色瀑布,突然说道:阿良,谢谢你。
阿良一口一口喝着酒,随口问道:嗯?谢我做什么,既没有教你练拳,也没有教你练剑。
陈平安盘腿而坐,习惯性双手十指在胸口,练习剑炉拳桩,遇到你之后,觉得外边的世界,没那么让人觉得害怕了。因为我发现原来外边,也是有好人的,不都是谁都本事高就随意欺负人。一路上李槐朱鹿那么说你,也从不生气。
阿良笑着喝了一口酒,慢了一些,这一番表扬,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让我喝口酒压压惊。不过你小子也会害怕?敢小巷杀年纪轻轻的神仙人物,敢和搬山猿正面硬扛?敢二话不说就带着小宝瓶出来远游大隋?你胆子真不小。
陈平安轻声道:有些事情做了,是因为必须要做,不代表我就一点不害怕啊。我就是一个烧瓷的窑工学徒,胆子能大到哪里去?
阿良点点头,是这个理。
两两无言,唯有水声。
阿良率先打破沉默,问道:如果在一个很出名的地方,你做了一件很出风头的事情,然后你可以刻下一个传承千秋万年的大字,你会挑选哪个字?
陈平安想了想,应该是我的姓氏吧,我爹娘都姓陈,刻下陈这个字,多好。
阿良摇头叹息,真俗气,不像我。
阿良很快自顾自解释道:正常正常,像我这样的奇男子,毕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牛羊成群于平地,猛虎独行于深山。寂寞啊。
斗笠汉子兴许是自己把自己给说感动了,赶紧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草鞋少年突然咧嘴笑起来,笑得怎么都合不拢嘴,像是也想到很开心的事情。
这绝对是稀罕事。
于是阿良问道:想什么呢,傻乐呵?
少年有些脸红,赧颜道:如果可以多刻字的话,那我就在那堵墙上,写下心爱姑娘的名字。
阿良龇牙咧嘴,啧啧道:那你多烧香,祈求你未来媳妇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如果是三个字,四个字,呵呵。
陈平安愣了一下,难道还有人的名字是四个字?那不是很怪吗?
阿良拍拍少年肩膀,陈平安,以后多读书。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阿良猛然惊醒,陈平安,你有喜欢的姑娘了?!谁谁谁,赶紧说出来,让我乐呵乐呵!
陈平安笑眯起眼,摇头道:没呢。
阿良伸手指了指少年,一开始就知道你不老实。
陈平安小声问道:阿良,你现在还是打光棍吧?
阿良:闭嘴!
陈平安还以颜色,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着自己,道:知道在别的几处地方,多少女侠仙子哭着喊着要嫁给我阿良吗?
陈平安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当然不知道啊。
阿良吃瘪后,默默喝酒。
陈平安问道:对了阿良,你刻了个什么字?可以说吗?
阿良立即神采焕发,得意洋洋,那可了不得,我那个字写得铁画银钩天下无双不说,关键是那个字很有味道!朗朗上口,气势如虹,比起什么姓氏啊浩然啊雷池啊,要好上太多了。你是不知道,为了拦阻我刻下这么个字,好些老乌龟王八蛋的脸都黑了,没法子,就怕货比货,其中有几个辈分挺高的家伙,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差点就要卷起袖子跟我干架,我才懒得理睬他们,你们几个不要脸皮合伙打我一个,我不跑?我傻啊,对吧?当然了,我是刻完字再跑的。
陈平安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阿良一脸你快问是哪个字的表情。
陈平安轻轻转头,重新望向河水,打死也不开口说话。
阿良呆若木鸡。
斗笠汉子轻轻塞好香气四溢的酒葫芦,显然是连喝酒的兴致也没了。
就在此时,陈平安蓦然瞪大眼睛,发现铁符河下游的河面上,竟然有四五人联袂踏水而行,有白发苍苍的蓑衣老人高歌自古名山待圣人,有衣裳艳丽的妖娆女子娇笑连连,还有身穿道袍的小童子手持竹杖,老气横秋。
陈平安瞪大眼睛,喃喃道:神仙?
阿良连正眼也没瞧一下。
朱河手持一串红色铃铛,急促响动,往陈平安和阿良这边飞奔而来,脸色沉重道:这是老祖宗留给我的震妖铃,一旦有妖魅山精靠近铃铛百丈之内,便会无风自响,阿良前辈,陈平安,我们最好小心一些,先离开这河畔石崖,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陈平安想了想,就要起身。
阿良根本不看河面那边的奇异景象,拔出酒塞子,对两人晃了晃,笑道:我喝过这口酒就走,很快的。
朱河有些焦急,阿良前辈,咱们大骊朝廷对于山野妖魅的管束,一向极为宽松,只要不闹出人命,一般是从来不插手的……
阿良啊了一声,说着这样啊,赶紧起身,就要跟他们一起离开石崖,给那拨不速之客让路。
但是河面之上,那五位神异非凡的家伙,各自的境界修为,高下立判,道行最高的蓑衣老叟第一个像是被天雷劈在脑门上,止住身形,一动不动,之后四位皆是如出一辙。再然后,又是满身仙气的老叟第一个掉头,撒腿狂奔,这次可顾不上什么神仙风采了,恨不得手脚并用,之后四人仍是如此。
阿良一脸假得不能再假的狐疑神色,还带着坏笑。
朱河咽了口唾沫。
手中铃铛已经寂静不动。
他试探性问道:阿良前辈,这是?
阿良系好那只银色小葫芦,揉了揉下巴,难道是我杀气太重?
陈平安小声问道:阿良,是那些家伙认出了你的这只养剑葫芦?
阿良爽朗大笑,搂着少年的肩膀,走下石崖,有可能有可能,养剑葫芦里大有玄机嘛。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阿良突然松开手,让陈平安先回去。
草鞋少年小跑离去。
阿良仍然跟朱河勾肩搭背,低声问道:朱河,你是武夫第五境,对吧?你是怎么含蓄得让陈平安觉得你是高手的?不如教教我,否则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白白摆了那么多高手架子,那小子也照样睁眼瞎啊。
朱河身体僵硬,忐忑不安道:阿良前辈,这个我真不知道啊。
阿良怒道:这就没劲了啊。
朱河哭丧着脸,阿良前辈,我真不知道。
前边,少年转身倒退着小跑,面朝阿良,大声笑问道:阿良,那个字到底是啥?
阿良顿时神采飞扬,咳嗽一声,一手扶了扶斗笠,一手高高伸出大拇指,猛!
少年跟河面上那五个家伙一样,如遭雷击,然后默默转身,飞奔离去,嘀咕道:你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