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是景清道友那个酒蒙子,非要拽你上桌的,如何?
就是到了酒桌,姜老哥划拳的时候悠着点,啧啧,这钵大的拳头,喝高了,可别误伤了谁……哈哈,看把姜老哥吓的,玩笑话,实不相瞒,如今我修道勤勉,莫说是误伤,便是姜老哥倾力几拳,扛得住!
陈灵均一边言语,一边朝裴钱使眼色,你家亲戚里边姓姜的这位,只管交给我,保证他喝到位,待客一事,落魄山上我称第三就没谁敢称第二。
裴钱翻了个白眼。
姜赦一直不搭话,斜眼陈山主,不管管?
陈平安视而不见,不管。
姜赦被聒噪得不行,只好开口言语一句,你喝得酒?
青衣小童如临大敌,先声夺人,高手过招!姜老哥酒品如何,暂时不好说,酒量,估计保底得有十几个魏海量!
陈灵均再不敢掉以轻心,沉声道:姜老哥,那咱们就桌上见高下?
姜赦服了。
姜尚真那只鬊鸟,姜赦还能骂几句,青衣小童这边,毕竟是诚心诚意,殷勤好客,骂也不好骂什么。
过了牌坊,开始登山,姜赦以心声说道:到了这边,走到了山顶,我们看过几眼之后,马上就走。
陈平安的态度很简单,随你。爱来不来爱走不走。
裴钱说要去找郭师姐和小米粒,陈平安笑着点头,说好的。
走到半路,陈灵均就脚底抹油跑路了,原来山主老爷笑呵呵询问他一件事情,当初道祖他们来到小镇,你在那期间是不是与老观主聊了什么?青衣小童立即推说一想起些称呼就脑壳疼,不但无法说出口,记都记不得了,双手抱着脑袋就溜之大吉。
到了山巅,一行人凭栏而立,姜赦双臂环胸,默不作声,气氛便有些沉闷。
五言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说道:如今是两个女儿,我们内心当然很高兴,在碧霄道友福地之一那边,我们找见了的女儿,她性子很好,大概就是我们心目中女孩子的模样吧,我们如何能够不高兴。可要说当年,她其实不是那般性格的,所以姜赦内心更喜欢的,一直就是现在的裴钱,两个女儿都很好,太好了,可到底还是有些分别的,哪有不喜欢孩子很像自己的爹娘呢。但是姜赦这辈子一直不喜欢跟任何人说任何软话,死犟死犟的,自己不肯说,也不愿意我跟你们见了面就说这些。在夜航船上边,我很担心这些话,没机会说出口了,当时几次想要跟裴钱说,跟文生先生聊,又怕解释不清楚,只好忍着。
当年她需要斩却的心魔,根本就不是现在的‘裴钱’,而是我们更早见着的那个女儿啊。
大概她觉得自己的心魔,便是她不该有的软弱。
妇人红着眼睛,面朝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哽咽道:都要与陈先生先道歉,再道谢。
陈平安说道:怎么不与裴钱当面解释。
妇人摇摇头,喃喃道: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口。
谢狗愣在当场,皱眉道:不对啊,跟那孩子见过几面,都很乖巧啊。
在落魄山,可别说假话,五言你可别用了心计,画蛇添足,绝不讨喜的。
五言摇头笑道:那都是装给外人看的,在我们这边,打小就无法无天得很。你们想啊,姜赦的女儿,我当年也是宠她宠溺得不行,那她会是一个如何性格软绵的?从小就在她爹身边耳濡目染,私底下还帮着编书,什么书,全是兵法。她又是顶聪明的,学什么都快,若说想要装得乖巧些,有何难。当年许多大事,姜赦都与她直说,父女俩没少商量。陈先生,裴钱小时候的那股机灵劲儿,你肯定是亲身领教过了的,对吧?
陈平安眉眼舒展几分,笑着点头,轻声道:年纪不大,全是心眼,刚把她带出藕花福地那会儿,一起结伴游历,很是斗智斗勇了,我当年既头疼又心烦。
想起一事,在桐叶洲游历路上,当时谁都看谁不顺眼,陈平安其实是没少说戳心窝子风凉话的,有次小黑炭偷摸下水,拽出将一条咬住她胳膊不放的大鲶鱼,狠狠摔在岸上,瘦竹竿似的手臂上边全是伤痕,小黑炭就那么瞪大眼睛,使劲看着陈平安,你说谁蹭吃蹭喝呢。
再加上那会儿谁不是在忙大事,到处奔波,疏于管教,是难免的,只想着她境界高了,也能保护好自己,至于道心如何,有无缺漏,马上就要有那场登天一役了,生生死死,最算不得什么,哪有谁是例外。我们当年哪里愿意管这个,姜赦不管,我也不管!
但那是一万年前的故事,如今不一样了,如果姜赦还是死要面子,连落魄山都不敢来,只是一味顾及自己的尊严,脸面。那我现在与你们说的,就一句都不提了。兵家初祖了不起,好面子是吧,连到了女儿这边,还是觉得自己天大地大的,那以后就给我老老实实,话说不出口就别说了,受着!
若真是什么都没说就跟裴钱分开了,姜赦你也别跟我私底下诉苦,滚一边去。喝你妈的酒水,我见一次摔一次。
一直沉默,哪怕听到这里,姜赦也不敢还嘴什么。
说实话,姜尚真都有些心疼姜老祖了。
咱们落魄山上,不是光棍就是妻管严,暖树至多是教训陈灵均几句,宁姚在陈平安这边也是从无半句重话的?
陈平安绷着脸,率先挪步,去山顶北边。
姜赦默默跟上。
沉默片刻,姜赦说道:作为过来人,不要做那种打了九十九场胜仗、最后一场输了的人,要做那种可以输九十九次、最终赢下最后一场胜仗的人。沙场是如此,习武也是如此,做人做事还是如此。
陈平安双手笼袖,眯眼看着姜赦,啧啧不已。
姜赦举目远眺看那灰蒙山的画面,自顾自说道:我偏不信如今聪明人那么多的世道上边,真有个人,舍得连大道都不要了,连那桩天大的私仇都可以不管了,偏偏要护着一个毕竟不是亲生女儿的裴钱。我姜赦死活都不信此事!
陈平安继续在那边啧啧啧。
姜赦愤懑至极,从灰蒙山那边硬生生收回视线,大怒道:陈平安,你给我适可而止!
老子破天荒跟谁掏心窝几句,你小子还在这边跟我阴阳怪气是吧?
抢走女儿,老子认了,我姜赦在这件事上,不敢,不想也确实没资格放半个臭屁。但是你以后敢亏待了裴钱,让她随便嫁了人,老子便再走一趟落魄山!你们几个篡位,真当我姜赦耐着性子,多熬几年,便抢不回去?!裴钱这个女儿,我是争不过了,可要说兵家祖师的位置……
姜赦气得差点道心真……崩了,只见陈平安笑着点头,眼神充满了鼓励,骂,再骂,使劲骂。
就在姜赦想要直接去往兵家祖庭的那一刻。
男人耳边响起嗓音不大、却让姜赦觉得炸雷一般的冷哼一声。
姜赦猛地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已经转身离去。
先前陈平安在那土地庙外边,单独跟佟文畅聊一些玉宣国朝廷和马氏子弟的事情。
既是山下事,也是官场事。
佟文畅自认与这位年轻隐官也算熟稔了,不好说什么慨然交心,但觉得对陈平安的脾气性格还是有些了解。只是不知为何,得出海一趟,年轻隐官整个人的气度,好似脱胎换骨一般,若说之前见面,不管是一起在小朝会外边坐着抽旱烟,还是在京城小宅内嗦那米羹,给佟文畅的感觉,就是这个年轻人,不管身份有几个,境界如何,都是一个肯讲理的。但是在土地庙外边的闲聊几句,年轻隐官其实依旧神色和煦,佟文畅却偏偏有一种古怪感觉,总觉此次见面过后,陈平安,或者说新任大骊国师,要开始跟这个世道的某些人某些事……彻彻底底,不讲理了!
陈平安沿着道路走在后山,魏檗来到一座名字极长的凉亭等着,直接说道:你好歹给我个确切日期,皇帝陛下已经跟披云山说了,近期就要亲自来落魄山一趟,上山住下,叨扰陈先生几天。
陈平安笑道:帮忙捎句话给宋和,让他不必赶来这边,我这几天就会抽空去趟京城。
魏檗气笑道:‘抽空’二字,我也原封不动回复?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魏檗大笑不已。
前山某栋宅子那边,崔东山领着姜赦和五言去见老厨子,说等会儿就是在这边开饭。
将他们往那一丢就不管了,崔东山就自个儿去竹楼那边找编谱官闲聊去。
姜赦和妇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无所谓了,就坐在竹椅上边,与那个坐在藤椅上边摇晃蒲扇的老人攀谈起来。姜赦心情不错,这个自称姓朱、总是以晚辈自居的落魄山大管家,说人话。
姜赦也不隐瞒身份,老厨子躺在藤椅上,轻轻点头,语气随意,说了句让姜赦想要喝酒的话。
前辈有一颗决然不死的滚烫心,势必要将整座世道捂热才肯罢休,即便未能遂愿,仍是头等豪杰。
妇人也从朱老先生这边得到了一个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原来白景所谓的兵力悬殊的对峙双方。
谜底是那温柔与伤心。
他们对视一眼,在山中多留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