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养剑葫,差点就要喝酒,好在酒香扑鼻,醉人心脾,无形中提醒了陈平安,赶紧别回腰间。
老剑仙的那把长气,到了桐叶洲后,可以指出一个大概方向,所以陈平安才选择在桐叶洲中部地带登陆,先确定南北,然后一路追寻。
在陈平安思量桐叶洲之行的细节之时,鹳雀客栈来了一对夫妇,说是要找陈平安,与少年是旧识。
倒悬山上,伤人即死,这条规矩很管用,虽然也有诸多高深秘法,可以侥幸瞒天过海,可一经查获,哪怕是数十年前百年前的旧案,倒悬山师刀道人、甚至是蛟龙真君,仍是会亲自出马,所以倒悬山始终是难得的太平岁月清净地。
年轻掌柜领着夫妇二人来到陈平安房屋的廊道,指了指方向,没有继续跟随。
妇人与他道谢,年轻掌柜笑着说应该的,然后就放心离开,只是在拐角处,年轻人莫名地忍不住回望一眼,夫妇二人,相貌平平,气质温和,可年轻掌柜总觉得哪里错了,摇摇头,不再多想,鹳雀客栈想要重拾祖辈荣光,任重道远,每天都有一大堆的琐事需要他事必躬亲。
在陈平安门外,男人埋怨道:直接在这小子的屋子出现,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妇人瞪眼道:哪能半点礼数不讲,闺女已经是那样的性子了,再有一个你,如果我还是,真当陈平安是泥菩萨啊,谁能欺负一下?怎么?就因为闺女运气好,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就觉得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了?
男人气呼呼道:就你看他最顺眼了!他找了咱们宝贝闺女,运气不更好?要是有祠堂,赶紧烧一百支高香都不为过。
妇人也是个执拗性子,一听男人说这话,便停下敲门的动作,决定好好跟自己男人掰扯掰扯,省得进了屋子后乱说话,更难收拾。
浩然天下终究不是习惯生死的剑气长城,倒悬山以外,言语伤人,尤其是无心之言,很重的。
自己男人糙,不爱讲究这些,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能毫不在乎。
男人赶紧认错,行行行,都听你的。
妇人狠狠瞪了眼自己男人,后者无奈道:真知道错啦。
妇人这才轻轻敲门,柔声问道:陈平安?
屋内陈平安立即踱步,紧张得无以复加,额头渗出汗水,立即喊道:等一下啊,我马上就出来。
片刻之后,少年打开门。
换了一身衣衫,穿了那件金色法袍,地仙之下,都会看作是一件雪白长袍。
终于脱下了万年不变的草鞋,换上了一双崭新靴子,也是白色。
先前背着的长气,已经搁在桌上,腰间没了养剑葫更是酒壶的姜壶,桌上没有,竟是被少年给藏了起来。
妇人和男人相视一笑。
看来是猜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夫妇二人跨过门槛,陈平安轻轻关上房门,然后问道:要喝茶吗?
妇人落座后,笑着摇头,然后指了指一张凳子,说道:陈平安,你也坐,之前在敬剑阁那边我们夫妇二人遮掩面貌,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有自己的规矩,希望你能理解。
陈平安在桌对面那边正襟危坐,双拳紧握放在膝盖上,使劲点头。
男人斜眼瞥着拘谨万分的少年,越看越来气,这么不大气,不潇洒,怎么看都配不上自己闺女。
结果男人给妇人狠狠踩了一脚,他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切交由妇人。
在妇人撤去障眼法后,男子也照做,两人露出真容。
女子绝色,男子英俊。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
才会有宁姚那么动人的女儿。
妇人看似多此一举地介绍自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宁姚的娘亲,他呢,是宁姚她爹,我们两人其实早就已经战死剑气长城以南,但是残余魂魄被老大剑仙挽留,虽然与剑气长城风俗相悖,可是人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一辈子打打杀杀,死了之后为自己‘活’上一次,应该不算过分,毕竟当时宁姚还小……
说到这里,妇人便说不下去了。
男人只好顺着她的言语,接着说下去,宁姚第一次离家出走,回来之后,我们就知道出了问题……
妇人轻轻咳嗽一声。
男人只好改变措辞,就知道了你,当时其实我们闺女还没想明白,后来知道你要帮忙送剑到倒悬山,她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等你。
独自一人,坐在那座斩龙台上。
看得男人心里直难受。
男人犹豫了一下,脸色谈不上半点和煦,你真的能不辜负宁姚吗?你应该知道,宁姚跟寻常女子,很不一样,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陈平安虽然紧张得汗水直流,可仍是正色道:我想过,最坏的结果,是宁姚以后会后悔,会喜欢别的人,如果那个人对她比我对她更好,我就不再见宁姚了。如果宁姚一直喜欢我的话,我会努力,下次见面,不会再像这次这样,只能成为她的负担,不管她是在北边的城池里,是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还是在更南方的战场上,我都会在她身边,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她。
陈平安汗水模糊了视线,赶紧擦拭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跟打仗没关系的时候,只是两个人相处,那么喜欢一个人,可能会觉得她所有都好,但是以后在一起了,就要学会喜欢她的不好。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很小的时候,爹娘也会吵架,但是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吵,吵完架之后,我爹也会在院子里闷着,但是第二天,两人就好了。我虽然一直觉得我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是天底下哪有真的什么都好的人,肯定不是这样的,但是我会努力知道什么是对错,什么好的不好的,然后把最好的,留给宁姚。
男人一脸呆滞。
话都给你小子说完了,我说啥?
还有,你陈平安才多大一人,怎么这些道理都懂?
妇人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眶,然后柔声笑道:陈平安,小时候过得很苦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不说话。
可是忍着忍着,憋了半天,陈平安再次皱着脸,两边嘴角往下压,颤声道:娘亲走的时候,苦死了,我那会儿年纪太小,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娘亲还是走了。
上山采药,典当家里的东西,烧饭做菜,挑水,煎药,去神仙坟偷偷祈福,在背篓里放好一捧野果,大半夜为娘亲捂好被角,问她今天好些了没有……
没有用,都没有用。
只是陈平安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再说什么。
那是一句否定自己的盖棺定论。
年纪太小,做得太少。
妇人低下头,再次抬起袖子。
男人叹息一声。
苦难一事,世间何其多,有何奇怪?
任何一个身世坎坷的孩子,谁缺这个?
可奇怪之处,在于吃苦二字,怎么一个吃法。
人间苦难,不消说也,说不得也。
妇人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挤出一个笑脸,陈平安,以后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她有不对的地方,你是男人,一定要多担待。
陈平安颤声道:你们是要走了吗?你们走了,宁姚一个人怎么办?
妇人站起身,微笑道:宁姚是知道的,都知道的,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不是宁姚的娘亲,才说她的好,而是你陈平安喜欢的姑娘,真的很好呀。
陈平安只能点头。
妇人转头望向一同起身的男人,有话要说吗?
男人点点头。
妇人善解人意道:那我去外边等你?
男人嗯了一声,妇人走出屋子,在廊道拐角处站着。
男人望向少年,沉声道:陈平安!
对陈平安一直不冷不热的男人蓦然笑了起来,绕过桌子,伸出宽厚手掌,重重拍在少年肩膀,然后收起手,后退一步,依旧抬着手掌,手心朝向陈平安。
陈平安愣了一下,赶紧伸出手,手掌互敲了一下。
男人重重握住少年的手掌,陈平安,以后我女儿,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能不能照顾好?
陈平安大声哽咽道:死也能!
男人松开手,笑道:什么死不死的,都好好活着。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陈平安,满意道:嗯,配得上我女儿。
男人转过身,大踏步离去,陈平安想要相送,但是男人已经抬起一手,示意陈平安不用跟随。
男人始终没有转身,缓缓走向门口,笑道:下次到了剑气长城,让宁姚带着你,去给我们上坟敬个酒,报个平安。
男人跨过门槛后,突然转过头,笑道:喝酒怎么了,藏什么酒壶,世间最潇洒的剑仙,都爱喝酒。
男人伸出拳头,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你老丈人我!
陈平安一直站在原地。
上香楼那边的渡口,今天会有一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渡船起航。
陈平安在前往渡口之前,先去了趟孤峰山脚,因为没有倒悬山的入关玉牌,只是在围栏外远远看了眼那道大门,嘴唇微动,似在自言自语。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大白天还是在打瞌睡,只是喃喃自语,又说了三个字,相较于第一次,将近字改成了远而已。
少年临近此门,即是剑气近。
少年远离倒悬山,即是剑气远。
今天的泥瓶巷少年,一袭雪白长袍,背负长剑,腰别养剑葫,风姿卓然。
少年,思无邪,最最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