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朱敛自问自答道:睡个回笼觉。
一趟渡船跨洲过后,就像多出了一个新的小山头,周米粒,柴芜,白玄,孙春王,他们几个已经混得很熟了。
用白玄的话说,就是孙春王这个死鱼眼小姑娘,只有到了咱们右护法这边,才会有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在落魄山那边,偷偷给自己封了一个巡山官的小米粒,早晚巡山两次,雷打不动的。
到了仙都山密雪峰这边,小米粒就去风鸢渡船那边,还是早晚两趟出门,但是与落魄山略有不同,在落魄山是巡山完了就去找裴钱、暖树姐姐她们耍顽,在仙都山这边,却是到了渡口那边,绕着那条风鸢渡船打转转。
一个黑衣小姑娘,斜挎棉布包,肩扛金扁担,手持绿竹杖,也不登上渡船,就是在渡船附近自己找乐子,嗑瓜子,堆石子,跳格子,每天大清早下山,到了中午,就回山吃一顿,吃完饭,就又飞快下山。
白玄经常陪着小米粒一起走下密雪峰,在渡口那边瞎逛荡,只是不耽误嘴上埋怨,米大剑仙是在自家地盘闭关,你担心个啥,不说那只大白鹅和裴钱,光是来咱们这边做客的,就有那中土铁树山的果然,蒲山云草堂的叶芸芸,还有太平山的黄庭,他们一个个的,哪个不能打谁敢来我们仙都山,打搅米大剑仙的闭关大过年的,来这儿讨顿打,犯不着吧
小米粒只是咧嘴笑着,也不解释什么。
后来白玄念叨多了,小米粒依旧是半点不嫌烦的,只是灵光乍现,就与白玄说了一句,容易做了好事,落不着一句好嘞。
白玄当时双手抱住后脑勺,大摇大摆走在山路上,大为意外,右护法这么懂人情世故了
小米粒哈了一声。
是暖树姐姐说的,借来用一用。
白玄又忍不住问道:既然着急赶路,要去渡船那边晃悠,为啥连上山下山都不御风
小米粒就一本正经解释道:天上御风,那是看山,不是巡山唉。
白玄想了半天,愣是无法反驳。
今天白玄在山上练剑完毕,就从密雪峰那边御风来到渡口,陪着小米粒一起坐在渡口栏杆上嗑瓜子,待了足足个把时辰,从夕阳西下到暮色沉沉了,白玄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右护法,你什么时候回山上
按照那只大白鹅的意思,如果隐官大人今儿回仙都山,咱们就吃顿年夜饭,不然就余着。
小米粒挠挠脸,说道:今儿我打算晚点回去。
白玄说道:我得回去山上炼剑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害怕
小米粒哈哈大笑,白玄你如今都晓得说笑话嘞。
白玄就先回了,掐一剑诀,潇洒御剑返回密雪峰。
密雪峰那边,道号龙门的铁树山仙人果然,与黄庭几乎同时敏锐察觉到渡口那边,出现了一股凌厉无匹的粹然剑意,只是稍纵即逝。
一位仙人,一位玉璞境剑修,双方都极为讶异,这才闭关几天工夫那米裕不但成功破境,还能如此之快,就已经稳固住了境界气象
一个感慨那位米剑仙,不愧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一个赞叹那米裕不愧有个米拦腰的绰号,难怪可以进入避暑行宫。
一身雪白长袍的米大剑仙,走出渡船屋子,抬头望向密雪峰某处宅子,愣了愣,然后米裕立即收回视线,果然看到那个在渡船附近独自跳格子的小身影。
米裕一下子便眼神温柔起来。
脚尖轻轻一点,身形飘向那个黑衣小姑娘,也怕吓到她,就落在她眼前的不远处,笑道:右护法,嘛呢,这么晚还巡山啊。
小米粒神采飞扬,飞快跑到米裕跟前,米大剑仙,好巧唉,我刚好要返回密雪峰哩,你要是再晚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就在这边见不着我,只能在山上见面嘞。
米裕恍然道:原来如此,好巧好巧。
看着小姑娘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米裕眯眼笑道:终于破境喽。
小米粒立即怀抱金扁担和绿竹杖,双手都伸出大拇指,哇了一声,厉害厉害!
一大一小,一起缓缓走向仙都山那边。
米裕问道:小米粒,你知道落魄山所有人,当然包括我在内了,我们都很喜欢你吗
小米粒脚步轻快,肩头一晃一晃,当然知道啊。
我这颗小脑袋瓜,灵光得很呐。
米裕点头道:这样啊。
小米粒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但是被人喜欢,是一件很难得、需要很珍惜的事情唉,比不被讨厌还要难嘛,所以可不是一件可以拿来炫耀的事情,就应该只是一件偷藏在心里的高兴事啊,然后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开门,就会高兴嘞,一开门就心情好,所以就叫‘开心’嘛。
米裕双手负后,笑眯起眼,这个道理,我觉得隐官大人都说不出来。
小米粒嘿嘿笑道:裴钱总说我是个小马屁精,米大剑仙你学我做啥子。
米裕当然知道,小米粒这些天肯定就在外边一直等着。
是希望米裕就像一开门,就能见到有人在等自己。
在浩然天下的山上,不多见。
在那个剑修死了都无坟冢的家乡,更是。
而且小米粒又是例外,她不是在等一个破境的米大剑仙。
她只是在等余米,就这么简单。
米裕眼神温柔,蹲下身,轻声道:小米粒,谢谢啊。
小米粒咧嘴而笑,谢我做啥嘞,米大剑仙客气得差点让我要生气嘞。
黑衣小姑娘板起脸,晃了晃脑袋,我一生气,可凶可凶。好人山主都要怕!
小米粒压低嗓音说道:余米,其实我也要谢谢你唉。
为啥
我要是说了,记得保密啊。
嗯。保证在隐官大人那边都不说。
以前在家里,我经常给裴钱当门神,唉,裴钱每次见着我,她就不会像你这么开心。
说到这里,小米粒赶忙高高扬起头,不许误会,我可不是说裴钱的不好啊,裴钱好得很哩,千般好万般好,我要是把裴钱的好,一条一条说出来,呵,真不是我吹牛,都能一路走到密雪峰宅子那边,都说不完,就只是在这么件指甲盖大小的小事上边,没有余米你这么好。哈,以后所有人都得跟着我,喊你米大剑仙啦。
米裕怔怔无言。
他娘的,就连米裕这个混迹百花丛中的浪荡子,在这一刻,都想要定下心来,赶紧去找个好姑娘,娶过门当媳妇,再生个小米粒这样的宝贝闺女了。
密雪峰,一处宅子。
白衣少年坐在栏杆上,就像一朵停步的白云。
在那高楼檐下,悬挂了一大串的木牌,如挂风铃,写满了词牌名,风吹过木牌就轻轻磕碰起来。
有那秋霁,眉妩,赚煞,山渐青,水龙吟,眼儿媚,更漏子,水调歌头,卜算子慢,千秋万岁,花雪满堆山,荷叶铺水面,春从天上来,入梦来,风波定,好事近……
一艘隶属梦粱国皇室的仙家渡船,缓缓升空,黄粱派历史上是有私人仙家渡口的,也就是如今云霞山那座仙筇渡的前身,云霞山没将渡口改名之前,渡口其实名为投箸渡,当年随着黄粱派香火的江河日下,先是投箸渡因为入不敷出,逐渐荒废,后来就租赁给了云霞山,再后来,就干脆被云霞山花钱买走。如今再想要从云霞山那边购回投箸渡,是痴人说梦了,所以黄粱派一直想着重新开辟一座渡口,但是难度太大,一国之内,尤其是梦粱国这样的地界,不太可能同时拥有两座规模巨大的仙家渡口,很容易让云霞山和黄粱派因此出现一连串的山上纷争。
所以皇帝陛下先前也很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终究不可能太过偏心黄粱派,何况云霞山还是一个宗门候补的山头,就像掌门高枕之前的那般为难,都是只能心里敞亮却装傻了。
但是今天下山之前,年轻皇帝就半点不为难了,与高枕承诺一事,会将京城郊外的一部分籍田,以租借的名气,划拨给黄粱派打造出一座仙家渡口,反正籍田按例文庙礼制,只是在方向上有就定例和讲究,必须位于京城震位,至于籍田的大小,只要保证千亩,就是有一定弹性的。不过高枕却没有答应此事,说此举太过惹人嫉恨了,笑言一句,要是被山中云霞山那位前来观礼的老掌律知道了,还不得直接摔袖子走人故而高枕只是请求在梅山君的西岳地界,给出一块灵气尚可的地界开辟为渡口。
渡船一间屋内,装饰简陋,年轻皇帝开始批阅奏折,偶尔笑骂几句。
纳兰玉芝调侃道:高掌门要是在官场厮混,怎么都能当个六部尚书。
梅山君朝她瞪眼,陛下正在处理公务,你打什么岔。
黄聪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瞥了眼处理完的奏折小山,再看了眼一旁的那堆高山,无奈摇头,既是脑力活,更是体力活啊。
纳兰玉芝笑问道:陛下,见着了那位隐官,作何感想
黄聪微笑道:感觉比较矛盾,陈先生正襟危坐,与人认真说事时,会觉得夏日酷暑,避无可避。可当陈先生与人闲聊时,如沐春风,就会觉得轻松惬意了。
纳兰玉芝说道:我倒是只有一个观感。
黄聪好奇道:说说看。
纳兰玉芝说道:年轻隐官,好像有点怕我
梅山君没好气道:亏你说得出口。
黄聪哈哈大笑道:这件事我站梅山君这边,陈先生那叫一身正气驱粉黛。
梅山君一板一眼道:陛下,是否需要让刑部稽查司,去查一查那个秋毫观陆浮的根脚若是刑部供奉修士不宜露面,可以让我山君府那边的谍子出马,我总觉得这厮,太过行事荒诞,不像……
纳兰玉芝见那梅山君酝酿措辞,便接话道:不像个正经人。
梅山君点头道:却也不像什么歹人。毕竟是跟着陈隐官一起登山观礼的。
黄聪摇摇头,靠着椅背,舒展手臂,也就是梅山君在这边,如果只有望月江的水神娘娘在场,年轻皇帝恨不得把双脚抬起,搁放在桌上,摆手道:没必要节外生枝,山上的过客而已,走过路过擦肩而过,就再难见面了。
纳兰玉芝忍不住笑道:陈剑仙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着调的朋友
有趣倒是真有趣,什么都敢说,吹牛皮不费钱。
黄聪想了想,我总觉得他们不像是什么朋友,反正就是一种感觉。
年轻皇帝突然懊恼不已,早知道在娄山那边,就该让陈先生帮个忙,写下今年梦粱国开春吉语的‘书样’。
浩然天下各国君主,都有开笔迎新春的习俗,皇帝需要为天下熬年守岁。
子时过半,新年到来,就会有司礼监掌印太监手持白玉蜡烛,为皇帝照明,秉笔太监递上一支御笔,铺好洒金笺,研磨朱红墨,皇帝就要书写一些类似宜入新年,万象更新、海晏河清,时和年丰,迎春纳祥的吉语,将这些吉祥笺张贴在内廷那几处重要大殿,是谓开笔。
皇帝再象征性浏览一遍钦天监编撰的新年历书,就等于一国君主已经为一国苍生百姓授时省岁。
之后也会再写福、寿、春等字,赐予朝臣。
这也是黄聪为何急匆匆离开娄山的重要原因。
纳兰玉芝笑道:离开娄山又没多久,可以调转船头。
黄聪显然心动了,这不太合适吧
梅山君察觉到皇帝陛下的视线,无奈道:陛下看我作甚。
黄聪笑道:我还有个感觉,咱仨,就数你跟陈先生最投缘。
梅山君难得露出满脸笑容。
黄聪转头望向水神娘娘,如何,我这马屁功夫,是不是炉火纯青了
纳兰玉芝掩嘴而笑,陛下是九五之尊,何必讨好一位山君。
黄聪点点头,寡人真正需要‘讨好’的,只有一国百姓。
屋子窗口外边,有人双手趴在窗台上,朝里边探头探脑,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是头顶道冠,将鱼尾冠换成了莲花冠。
那年轻道士扬起一只手,拿着一张卷起的纸张,笑道:别下逐客令啊,贫道这趟风尘仆仆赶来,是让皇帝陛下心想事成的,开笔吉语一事,就在上边写着呢,虽然不是陈山主的亲笔,但是你们是不晓得,陈山主的字,都是跟贫道学的,你说能不像吗陛下你大可以当做是陈山主的真迹嘛。
梅山君正要怒喝一声,训斥这个全然不讲规矩的神诰宗道士。
纳兰玉芝则是觉得更有趣了。
但是年轻皇帝却已经站起身,朝窗口那边低头抱拳,梦粱国黄聪,拜见陆掌教!
陆沉趴窗台那边,歪着脑袋,唉这么聪明贫道就说嘛,耳聪目明,什么都听得懂,什么都看得见,名字取得好哇。
梅山君还好说,还算神色镇定,纳兰玉芝却已经脸色惨白无色。
只见那陆掌教一个鹞子翻身,飘然落地,将手上卷纸摊开放在桌上。
纸上所写十六字,果真是一句再好不过的吉语。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陆沉带着年轻皇帝离开屋子,走到船头那边。
黄聪问道:陆掌教是有什么吩咐
陆沉笑问道:如果贫道是要你对付陈平安呢不管成与不成,都送你一桩泼天富贵,如何
黄聪只是摇头。
陆沉又问道:那如果贫道换个说法,能够让这梦粱国山河百姓,都安居乐业几百年呢
黄聪还是摇头。
陆沉笑道:不用这么紧张,贫道就是随口一说。
黄聪依旧身体紧绷,不知不觉,已是汗流浃背。
陆沉说道:回头你去找那曹溶,就说师尊陆沉有令,命他照拂梦粱国几分,就以三百年为期限吧。
黄聪欲言又止。
陆沉双手笼袖,神色淡然道:你照做就是了。
黄聪点点头,拱手抱拳道:谢过陆掌教赐下法旨。
陆沉伸手出袖,趴在栏杆上,少年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如今青衫仗剑回,山河满春风。不知壮年与暮年,又是何种光景。
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
人间山水郎,少年最思无邪。
美人赠我金错刀。
剑气长城剑气近。
误入藕花深处,观道观道观道。
自己画地为牢,我与我周旋久。
远游客龙抬头,见心中天上月。
学问最难夜航船,人生逆旅,秉烛夜游。
剑修补地缺,天人选官子。
旁观他人人生如翻书,那么下一卷呢
陆沉掏出一壶酒,揭了泥封,抿了一口仙酿,抬头望向南边的桐叶洲,再看了一眼宝瓶洲某地,自言自语道:浮生一梦君同我。酒酣君去我亦去。走了走了。
陆沉最后又重新看了眼南边桐叶洲中部,身形化虹自去天幕,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竟是不经儒家陪祀圣贤看守的那道大门,就直接破开浩然天下的天幕,直接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然后在那最高处,环顾四周,视线游曳一番,看过那一处处十四境修士所在道场或是当下身形,不管是隐蔽还是光明正大,陆沉尽收眼底,伸了个懒腰,喃喃道: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哈,好个推陈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