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一过,斗指丁,春分将至,斗指壬。
庭院静谧,淡淡风溶溶月,被道士称呼为薛姑娘的红裙女鬼,今夜换上了一身素雅白裙,来这边赏花。
毕竟女鬼也是女子,屋内衣裙之多,满满当当几大箱子。
不过她只是孤芳自赏罢了,与那种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
毕竟那个中年道士,论相貌,真心不够看,又是个掉钱眼里出不来、俗不可耐的庸碌男人。
墙里花开满地,院内还有一架秋千。
她坐在木板上,双手拽着绳子,脚尖一点地面再悬空,一架秋千便轻轻摇晃起来。
其实在道士入住之前,宅子早就荒废了,杂草丛生,蛇鼠流窜。
如今却是处处井然有序,花开满院,争芳夺艳。
那个作为最大功臣的中年道士,此刻正蹲在台阶顶部,一手端着只装满某种草药熬成汁水的白碗,一手手持木柄刷子,在那儿擦拭牙齿,偶尔抬起头,喉咙咕咚作响,再一口吐掉水,重新洗刷牙齿。
她问道:就只是蒲公英熬成的汤汁,用来洗牙,真有你说得那么玄乎能够帮人稳固齿牙,壮筋骨
蒲公英如野草一般,别称黄花郎,它们随意生长在石罅砖隙间,天底下的花草图集、画册,好像都不稀罕绘录此物。
骗你作甚,有钱挣吗
道士刚刚仰头灌了一口水,这会儿使劲点头,含糊不清道:若是按照药方炼制成一种山上的仙家还少丹,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服了,都能白发还黑,齿落更生,青壮男子吃了,更了不得,效果极佳,像张侯这样的,虽说正值少年,可是经常挑灯熬夜读书,服用此丹,耳目清明,强健筋骨,完全不在话下。
薛如意笑呵呵道:好巧不巧,道长刚好手边有这么一瓶秘制丹药,对吧就是价格不便宜,不过熟人可以打五折
没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道士歪头吐出一口水,将那根木刷子斜放在白碗内,放在脚边,摇头道:薛姑娘还记得前些日子的粥菜吗还说鲜嫩好吃呢,询问贫道是什么菜蔬来着,不过当时贫道卖了个关子,故意没有说破,其实就是这蒲公英的早春叶苗了,只需入锅煠熟,再用贫道秘制的辣酱、麻油稍微一拌,拿来就白米粥吃,山珍海错都没法比的。
薛如意点点头,在犒劳五脏庙这件事上,这位道长还是很有几手的,而且都不太花钱。
道士试探性问道:要是薛姑娘诚心,我就可以循着那张药方炼制一炉丹药,张侯想要通过院试,最近读书太辛苦了,得补补,再过段时日,蒲公英可就老了,丹药效果会没那么好。
薛如意白了一眼,拐弯抹角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你还不是想要从我兜里骗钱
无需旁人推动,一架秋千自行晃荡,一高一低,她就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花卉草木。
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红墙黄腊梅,美极了。
按照这个道士的说法,一个人侥幸生逢盛世,百虑可忘,若是再精通种植花草之术,宛如四时皆春,可教人不知老之将至。
所以一座庭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或地植或盆栽,花草繁茂,清香扑鼻,不同花种,次第花开,或浓而不妖,或淡而不冷。
宅子庭院这边,光是被道士作为迎春的盆供,就多达七八种之多,除了松竹梅外,还有数盆被道士说成是迎春主帅的花。
几句话倒是说得漂亮,其实就是被道士拿出去卖钱罢了。
比如其中有一盆不知道士从哪里搬来的老本花卉,枝干粗如女子手臂,部分已脱皮露骨,老根突起如龙爪,栽在一只红砂盆中,作古拙欹斜形貌。哪怕只是个外行,薛如意都知道这盆景,不愁出高价的买家。
那几本被道士说成是殿春花的地栽芍药,种在向阳处,天寒地冻时,道士还曾特地为它们铺盖稻草,今年入春后,道士都会逐日浇水,在发芽前,他还曾特地浇粪水施肥一次,当时看得薛如意直皱眉头。
薛如意瞥了眼整齐摆放在墙角的那几只花盆,枝条细长,略带蔓性,花开鹅黄。
许多盆景在院内来来去去,大概都被换成了一粒粒碎银子,唯独此花,出现后就没动过一盆,可能是那个道士特别喜欢,当然更可能是卖不出好价钱,就干脆不卖了。
她伸手指了指,问道:你是最钟情那几盆‘金腰带’
此花有个更通俗的名称,迎春花。
道士抬头看了眼墙角那边,点头道:贫道于花木如名帅将兵,多多益善,来者不拒。此花率先迎春,开花能够抢在梅花之先呢,而且开花既多,花期又长久,所以贫道最喜欢此花,没有之一。
她心不在焉问道:吴镝,你本名叫什么
中年道士微笑道:陈见贤。看见之见,圣贤之贤。
她一愣,这么坦诚吗
道士诚恳建议道:薛姑娘以后可以喊我全名。
默念两遍名字,陈见贤,陈剑仙终于回过味来了,薛如意呸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没一句真话!
吴镝,无敌。陈见贤,陈剑仙
中年道士笑道:好好的,干嘛骂人,贫道如今也就是年纪大了,修心养性功夫见长,搁在贫道年轻气盛那会儿,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尤其是嫉恶如仇的少年岁月,呵。
真是名副其实的骗鬼了。
薛如意懒得搭理这茬,问道:一直没问,你来京城这边做什么
叙旧。
叙旧找谁亲眷,远方亲戚还是江湖上认识的朋友在外边混不出明堂,打算找道上的朋友混口饭吃,一起合伙骗人
自称陈见贤的道士摇头笑道:都不是。
薛如意一下子就来了兴趣,玩笑道:总不会是寻仇来的吧
她转头看了眼道士,可能是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太有趣,她忍俊不禁,自顾自笑起来,就凭你那几手不入流的鬼画符,连我都吓不住,真要跟人寻衅斗殴,你打得过几个青壮
道士笑道:你没瞧见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会练拳走桩根本无需仙术,徒手打两三个青壮男子,根本不成问题。
她翻了个白眼,就那么来来回回走几步的拳法,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几十个,估计随便拎出个武把式,都能把你打趴下吧。
说说看,若真是寻仇,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说不定闹出命案来,我还可以帮你掩护跑路。
她也是个看热闹不嫌大的。
道士摇头道:薛姑娘就别瞎猜了,叙旧而已,闹哄哄打打杀杀的,不是我这种身世清白的良民所为。
如果不是被他提前知道了马家的某桩长远谋划,肯定会更早来到玉宣国这边叙旧。
当然,双方早些时候碰头,也无意义,极有可能寻仇不成,反而被仇家给斩草除根了。
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之后,第一次南游宝瓶洲,就曾与马苦玄在异乡相逢,还打了一架。
世事难料,不曾想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会在那边逗留那么久。
等到成功返回浩然天下,起宗门,建下宗,借取山水补地缺,去天外炼剑……
薛如意没来由说了句,咬人的狗从来不叫,我觉得你这种人,瞧着是块软面团,可若是发狠起来,手起刀落,定是极心狠手辣了。
道士神色自若,笑道:世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皆如缓缓酿酒,唯有揭开泥封饮酒时,必须痛快,得是豪饮。
薛如意转头,可怕。
道士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何曾少了。
她没来由想起附近那个县衙里边当官的,就有私底下放高利贷的,同时贩卖私盐的,当然当官的不会亲自去做,都有心腹爪牙做这类脏活,而且有靠山,靠山的靠山,好像是一位刑部侍郎,至于这位侍郎大人的靠山是谁,她就不清楚了,尚书大人皇帝陛下或是某位山上修道有成的神仙
薛如意问道:你说他们都这么有钱了,怎么就不知道收手挣着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家里都堆出银山了吧
陈平安笑道:好些个所谓的伐冰之家,如果不是这么个行事风格,一门心思搜刮民脂民膏,每天忙着敲骨吸髓,为人处世百无禁忌,就没办法成为薛姑娘所说‘这么有钱’的人了。这里边藏着个先后顺序,其实并不复杂。
薛如意一时语噎。
跟他说话,闲聊还好,可只要涉及道理,顶没意思了。
先前这个道士,也会跟着许多百姓去冰冻河上,凿冰卖钱,好像但凡是能够挣钱的营生,都愿意去碰,如盆景这般,都很擅长。
记得道士刚来宅子没多久,她大致看出对方的品行了,别管他怎么财迷,只说在男女一事,确实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所以之前她还经常调戏这个一本正经如道学家的男人,结果某天道士只是一句话,就把她给恶心坏了,打那之后,她就再无逗弄道士的想法。她当时就坐在这架秋千上边,中年道士同样是坐在身后台阶,转头笑问那吴镝一句,是不是在看她的屁股。
其实在那之前,她的一些个荤话,道士都会假装没听见,从不搭腔。
估计是被她纠缠得实在烦了,道士便撂下一句,腚儿大些,可以多拉几斤屎吗
粗鄙!下流!
薛如意没来由叹息一声,花草一秋。
修道之人也好,精怪鬼魅也罢,看待山下的生老病死,与凡俗夫子看这院内的花开花落,又有何异。
她转头问道:你是怎么成为练气士的
道士微笑道:机缘巧合之下,年少曾学登山法。
她转回头,轻声道:你是聪明人,想必已经猜出个大概,我身为鬼物,之所以能够久居此地,定然是有所依仗。
道士点点头,很好理解,不难猜,上边有人。
京师都城隍庙那边,有一尊位高权重的文判官,与她在各自生前好像是旧识。
这位判官曾经两次夜巡宅邸,与她见面。不过有点类似微服私访,并没有大张旗鼓。
阴阳各有官场,作为玉宣国的都城隍庙,按例设置了二十四司,这位文判官作为城隍爷的左膀右臂,就统辖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不过这是已经翻篇的老黄历了,现在嘛,不好说了。
只要是官场,不管学识深浅本事高低,不管阳间阴间,就怕一点,不合群。
薛如意突然转头,脸若冰霜,满脸煞气。
道士无奈道:薛姑娘,都是正经人,想啥呢。
就说嘛,少看些才子佳人小说,多看几本经传注疏。
薛如意怒道:那你知道我想什么!
道士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见那女鬼依旧脸色难看,道士只得解释道:你说贫道贪财也就罢了,但是好色薛姑娘你可以信不过贫道的人品,但是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吧
薛如意觉得这个说法在理。
道士好奇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薛姑娘在官场的靠山是何方神圣得是多大的官才能让薛姑娘就在县衙几步远的地方落脚,县城隍那边却从无任何一位冥官鬼差登门。
薛如意冷笑道:我与县城隍庙的枷锁将军是好友,你怕不怕
道士偷偷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朝那县城隍庙遥遥抱拳,使劲晃了几下,沉声道:贫道一心修行,身存正气,邪不可干,从不怕走夜路。何况枷锁将军,本就司职惩奸除恶一事,最是秉公执法,尤其是我们县的枷锁将军,与那七爷、八爷,更是有口皆碑的好官!贫道若是在都城隍庙那边能说上话,早就建议将这三位大人提拔重用了。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你这么溜须拍马,他们几位也听不着啊。
此地不比别处,县城隍爷都不管的。
陈见贤,你就没有喜欢的女子吗
否则岂会这么不着家。
有啊,怎么没有。
还真有啊
薛如意知道对方是个货真价实的练气士,虽然境界不值一提,两境撑死了就是个三境练气士可毕竟一只脚踩在山上的人了。
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岁数,是跟你年纪相当,还是个年轻女子对方是鬼迷心窍了吧,才会瞧上你人到中年万事休,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一事无成,靠着个道门私箓度牒成天乱晃荡,找机会领过来给我瞧瞧,呵,我非把你们拆散了,省得你祸害人家。
其实这个道士每天摆摊算命,没少挣钱,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门小户,犹有过之。
只不过作为一个练气士,就完全不够看了。就这么每天风吹日晒,几年下来,才能挣着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
薛如意转头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样估计不太好看吧
坐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双臂环胸,抬头望月,眼神温柔。
薛如意撇撇嘴。
哎呦喂,酸哩。
可能身后那个男人是没出息,可能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模样确实一般,可他们到底是相亲相爱的。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花言巧语。
但是眼神骗不了人。
道士取出一枚朱红色酒葫芦,老物件,包浆油亮。
薛如意闻见酒香,忍不住问道:哪家酒水,这么香
道士笑道:自家酿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认的价廉物美,就是得省着点喝。
薛如意干脆起身站在秋千上。
记得中年道士刚搬来宅子的时候,一架秋千无人而晃,还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娇笑声。
把过路道士给吓得立即从袖中抓出一摞符箓,手腕颤抖不已,掏出火折子,点燃符箓之后,高高举起,步罡踩斗,乱晃一通,一边晃荡出一条火龙,一边飞奔而逃,嘴上嚷嚷着些不知道是哪一脉道家传下的真言咒语,砰然关上屋门,动作极快,噼里啪啦,往门上、墙壁跟窗户贴满了不值钱的黄纸符箓。
道士看着那个站在秋千上的背影,叹了口气,提起手中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
似是而非的场景,同样是墙里秋千墙外道。
薛如意玩笑道:对了,你到底找谁叙旧都来京城这么久了,一面都没见着这么难打照面,难道是皇帝陛下吗
道士好像不愿意提及此事,转移话题,再过几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几分。
天时至春分,至此刚好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
对于世间鬼物来说,惊蛰后到清明前,相对都是一段比较难熬的岁月,尤其是春分过后,阳气渐盛,以击于阴,雷乃发生。
薛如意显然没有上心,她虽是女鬼,却属于修道有成的阴物,近乎英灵,自然不惧这些追随节气运转、天然而生的雷电。
中年道士也只是随口一提,自顾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给你们摆一桌子春盘,春分吃春菜,笋,碧蒿,椿芽……贫道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春分过后,彩衣国附近有那桃花汛,河里边的鳜鱼、鲫鱼,清蒸红烧俱是美味,更南边,靠海的地方,若是这个时节,来上一大盘黄沙蚬炒韭菜,啧。
薛如意没好气道:你就只知道吃吗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为天。
薛如意一时语噎,跳下秋千,十指交错,伸了个懒腰。
道士抬头望天,轻声道:春分有雨是丰年,不过今年京城地界估计是那天晴无雨的气候了。
收回视线,道士笑道:贫道掐指一算,清明这一天,可能会打雷,而且动静比较大。届时薛姑娘不必多想。
薛如意讥笑道:原来陈道长除了算人,还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
道士说道:万般学问,难易深浅,不过都是个‘积思顿释’,难也不难,不难也难。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
道士指了指身后正堂一侧花厅,薛姑娘,最近几天,贫道可能要借此宝地一用,与薛姑娘先打声招呼。
薛如意点点头,疑惑道:要做什么准备宴请朋友担心我跑出来搅局
道士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薛如意提醒道:摆酒宴无妨,可别喊几个青楼女子过来嬉戏助兴,乌烟瘴气!
道士连连摆手,动辄几十两银子,到底是喝酒,还是喝钱啊。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晓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风流只因贫。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装傻扮痴,有钱动手,无钱也动心,如贫道这般风光霁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实本分。
薛如意飘然而走。
道士步入侧厅,看了眼长条桌案,点点头,双手握拳轻轻拧转,准备去住处取来笔墨纸砚,在此大展手脚。
刚转头,道士便瞧见一颗头朝地的脑袋挂在自己眼前,下意识就是一拳砸去,拳头堪堪在那女鬼面门停下,怒道:薛如意,会吓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