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哟,你真是太好了……”
每当看到魏姨感激的眼神,听到她衷心地夸赞,何晓就会觉得无比幸福。这种时刻,是她最满足的时刻。她仿佛看到了母亲,沉浸在浓浓的亲情之中。
魏姨患的是类风湿性关节炎,拖拖拉拉已经十几年。早些年由于她不听医嘱乱吃药,吃一吃停一停,致使病情逐渐加重,现在双手手指已有些变形。她女儿把她接过来就是监督她,按照医生的治疗方案去医治。
和魏姨唠了一阵后,何晓回到自己房间,靠在沙发上。
沙发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真皮,造型也够大方,就是褪色了,不过放在出租房里还算适宜。她房间的生活用品诸如电脑桌、饭桌、鞋架等,全是二手货,省了一大半钱。给母亲治病,供妹妹读书,她毫不吝惜,而对自己则能省就省。
想着晚上的饭局,何晓心生忐忑。她不止一次地拒绝了叶立生的请饭。
叶立生第一次给豪润超市送货时,是他爸陪着的。大前年的年底,他爸带着儿子专门给何晓介绍:“何主管你好!这是我儿子叶立生,以后就是他送货啦,他不太懂事,你可要多多关照哟!超市里需不需要上货,需要上多少货,都是你把持着,你可别给我儿子穿小鞋呀。”
“哪敢哪敢。”何晓刚应答完,一双略微白皙而骨架颇大的手伸向了她:“何主管您好!”
何晓很少和人握手。或许,她的仪表太过高雅,让人生出不易亵渎之感。这也好,到免去了不少俗礼。
但这个叶立生的手握得热情而饱满,似乎那么一握,就把他的后半生给了何晓似的。握手的同时,何晓和叶立生的目光相遇了,那一刻,何晓恍然觉得眼前有玉兰花开放,周身被玉兰花香包裹。
何晓的老家盛产玉兰花,以白玉兰居多。玉兰花的洁白与独特的馥郁几乎填满了她的童年。她见过梅花、栀子花和杜鹃,也见过连翘、紫藤、芍药、风信子和映山红,但最爱的还是玉兰花。
屋后的坡地上总有野生的,一株株,绿着,白着,无私地奉献着它的洁白和香气。儿时的春天,她常常带着妹妹去山坡上掐花,回到家插在瓶子里,用水养起来,放在家里老式的供桌上和自己的床头。
夜里睡醒了,花香一阵阵钻入鼻孔。童年的梦是巧克力,而花香是它的包装。一绺香气足以让一夜的梦又香又甜。
在她父亲去世以前,她的记忆里充斥着父亲的责骂和酒气,还有母亲弯腰劳作的背影以及长时间的沉默。能让她开心并忘掉烦恼的,是春天的玉兰花和秋天的月亮。小小的她常常想:大自然是多么美好,而人为什么总做恶事?
“你的仪表端庄高雅,让我想到一样植物。”叶立生的话打断了何晓的走神,她收回神思莞尔一笑,问:“谢谢,啥植物?”
“玉兰花。”
“啊?……”何晓心里一震。给她这么独特的比喻,她是第一次听到。
此后的叶立生每逢送货,总会找话题和何晓聊上几句。超市进货并非一定要何晓把关,下面还有领班。但叶立生的货,她乐于亲自过问。
有时候,她看见叶立生的货车朝着超市后门远远而来,车轮子转呀转,似乎带着她的心脏一起转动。
但是,她到底把自己的心包裹了,像玉兰花的花骨朵。她知道,玉兰花一经开放,三四天就萎谢了。一圈圈的花瓣完全张开后,是最美的时刻也是走向死亡的开始,好比月亮,圆即是缺。
她提醒自己,暂时没资格恋爱。母亲有癌在身、妹妹还在读书。她的那份工资,几乎月月没有盈余。海誓山盟不是面包,不能充饥,白雪公主不是靠吃雪长大的。
她读中学时不曾恋爱过,她怕。她觉得男人是粗暴的动物。还有个原因,她母亲有时去学校门口卖小吃。她不敢去想那个场景:她母亲赚着卑微的钱,而她,谈着不成熟的恋爱。
叶立生似乎并不着急,他仿佛有着猫一样的触须,极其灵敏地拂探着彼此的气息。她是冰,他绝不当火;她点亮蜡烛,他绝对不会是风。
两年多了,就这样风平浪静。若即若离的感觉有时候挺好玩,有时候难免让人惆怅。她不是不知道,她是血肉之躯,而且正值花样年华。
今晚答应他的饭局并非鬼使神差。叶立生的劝慰只是原因之一,她想请叶立生帮她办件事,同时真的想把妹妹介绍给叶立生。想着,她给妹妹语音留言,叮嘱妹妹务必赴约,却没说意欲做媒一事。
当何晓何翠走近叶立生时,他正在饭店二楼靠窗的一个卡座上朝外张望。何晓和叶立生目光交接的刹那,她发现叶立生满脸的笑容像是被春风熏了一季,眉眼里全是红桃粉杏。想着自己的目的,何晓心里一阵不忍,一阵酸涩,又一阵甘甜。
何晓介绍叶立生和妹妹相识时,叶立生把何翠看了又看,惊呼道:“何晓,你也太会恶搞了吧?你和妹妹是双胞胎,却从来没跟我提过!你是中情局的吗?”
姊妹俩同时莞尔。叶立生把她俩左看右看,更加惊异:“真是太神奇了,笑起来也一样,不过——”他把目光停留在何翠身上——“妹妹好像更温柔一些。”
“说对喽。”何晓立即接话,“我妹妹是本科生嘛,学的又是平面设计,怎么说也和美学靠边,当然更懂得美,我呢,是个地道的土老帽……你要是心动的话,我给你俩做个媒。”
“这……”叶立生不知如何应答,只好囫囵搪塞一句,“你真会开玩笑啊。”
“姐!你说哪儿去了?”何翠拽了拽姐姐的衣角,嘴巴靠近姐姐的耳朵,“我有杜炎,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吗搞突然袭击呀?”
何晓掐了一下妹妹的手,低声命令道:“别多说话!你那个现在还是个清水白菜,而这个是十全大补汤,你懂个啥?!”
何翠轻轻撅了下嘴,瞟了下叶立生,叶立生正满脸带笑、满眼欣赏地看着她俩耳语,像看两个荧屏佳丽在表演喜剧。
何晓发现叶立生看向妹妹的眼睛里全是小星星,她心头掠过一丝酸苦,随即被一大片甘甜覆盖了。
三人落座,姊妹俩坐一边,叶立生坐一边。何晓真的以媒人的身份自居起来,在叶立生和妹妹之间频频制造话题,让他俩参与进来,并让他俩互加了微信。
叶立生发现何翠的眉眼确乎比姐姐温柔而妩媚,俨然一个完美的何晓。他感觉到,何翠可能才是他心底真正喜欢的女孩。何晓太能干了,她的那股泼辣劲儿有时候像辣椒,让人不适。但此刻,他心里只能暗暗翻腾,不能表露出来。毕竟,他喜欢何晓几年了,乍一看到她妹妹就过度热情,有失风度。
而何翠呢,认识男朋友杜炎已经大半年了。杜炎在琪州师范学院学习法学专业,正读大四,还有仨月毕业。他志在将来当一个好律师或开个律所。
何晓早已了解杜炎实现抱负的难度,故而刚才跟妹妹说杜炎目前是“清水白菜”。对姐姐的揶揄和毫不按套路地出牌,何翠暂时只能憋着。她从不敢顶撞姐姐,因为从小到大,姐姐一直是她的保护神,尽管姐姐只比她早出生五分钟。
姐姐天生就是杀伐决断的主,而她的主意,总是比姐姐慢上好几拍。无数次,她的想法还没成型,姐姐已经开始行动了。这是天性,她努力过很多次,但没用,依然赶姐姐不上。
读高二时,姐姐因为要照顾患肝癌的母亲,毅然辍学。她进了豪润超市打工,既解决了母亲的医药费,也供养了自己读大学。她读大学的每一分钱,都是姐姐给的。姐姐就是她的第二个母亲,却比母亲更顽强更慈爱,她极少反对过姐姐。
当下,她不好冷了姐姐的脸,和叶立生笑着交谈着。姐姐从没和她谈过关于叶立生的一言半字,但从叶立生的外貌和言谈举止来看,他可能喜欢姐姐。他跟姐姐有没有表白过呢?如果表白过,那姐姐今晚唱的是哪一出?
何翠虽像个闷葫芦,也只得维持着场面的和谐。而何晓故意把头频频看向窗外,假装看夜景。
饭店在十字路口,高挑的街灯煌煌照着,行人涌向四面八方,仿若求生的鱼奔赴浩瀚的大海。何晓觉得自己虽然在二楼里稳稳坐着,却仿佛是外星人,和这个世界不搭。
饭局结束后,何晓感谢叶立生的款待,让叶立生先回,她说,和妹妹唠唠家常。
叶立生前脚刚走,何翠就和姐姐牢骚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