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没有空手回去的规矩,让她带一把米走,不是意思,只得留她吃顿饭。
二婶也没客气。
可吃到一半,她便不吃了。孩子哭了起来,乖子不会哭,她恐是心生嫉妒了,两只眼睛变得和夜里的狼一样,额头微低,窥视着,似乎阿红稍有一个不注意,她就会一跃而起,偷走猎物,然后逃之夭夭。
“取个名字吧。”林成功说,听老一辈言语,孩子哭无非是三件事,一是拉尿,二是渴饿,三是伤病。现在阿红汁水丰润,孩子吃饱喝足,不渴不饿,没伤没病,那只能是第四件事——没名字。
取名是个学问。
可惜林成功没学问。
他不懂,也不愿意问。他不想丢这个人,好像他连给孩子取名字的功夫都没有似的,他犟,他相信他连生孩子的功夫都有,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他找了一块石头,把垫桌脚的字典换了下来,然后站在日头地里,冲着阳光翻,字典压的久了,很多页黏在一起,翻不开了。翻得开的,也多数被水浸湿,发了霉了,长了虫了,一股馊味。
林成功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用手戳了个“朦”字。用他的话说,这个朦就是不清楚的意思,就是下过雨后,那个月亮一会亮,一会又不亮,忽闪忽闪的,让人家看不清,得弄个手电筒打着,才能看个差不离。
阿红不解,让人看不清有什么好的。林成功说,看不清才好,庄稼人老实,老实人容易吃亏,两口子吃了一辈子亏,不能再让娃子吃亏了,让人看不清,就不容易受骗,不容易吃亏,这个字是好的。
阿红还是不懂。
她信林成功。
刘二婶就这样走了,她再来的时候是秋天。林朦这个名字叫了还没多久,林成功便出了事——他挖了一个墓。
秋初的时候,林成功觉得腿好的差不多了,于是想着去把山后的一块荒地拓出来,种些山药和苞米,苞米杆可以烧火,山药叶子也是。
种山药需要开很深的沟。
他记得那天很黑,像是有雨,山里很少下雨,只要有雨,都是大雨。他是后来才想起来的,当时他只顾着忙活了,以为是天黑了。
他翻土挖沟的时候,锄头卡在地里了,他一用力,带出来一块木板。腐朽的藏青色木板,很老了,他闻了闻,有一股腥味,像是狗尿。
他没在意,他站在山药坑里,跺了跺脚,吐了口唾沫,重新举起锄头,用力一砸,只感觉脚下一陷,一个踉跄跌进了地里。
他躺在坑里,虎口震得生疼,过了很久才缓过来,这种仰面朝天的感觉他有过,是在跌进水沟里断了腿的时候。
天上下起了黑色的雨。
他这才想起找锄头,于是爬起来,四下去寻,锄头找到了,就在他的身下,他站在锄头面前,两腿打颤,他肚子疼,于是尿了。
他没脱裤子。
锄头嵌在一个人的脸上,把那个人的脸劈成两半。林成功慌了,他以为杀了人,扔下锄头,一路跑回了家。阿红正在给林朦喂奶。
林成功闯进来,把林朦吓了一跳,她用力一咬,把阿红咬的生疼,阿红抬起头来看林成功,林成功浑身湿漉漉的,发丝自上垂下,遮住半只眼,眼神像是要杀了她似的,就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阿红不明所以。
许是撞客了吧。
阿红赶忙放下林朦,去茅房提了一桶尿,鬼怪之类最怕肮脏之物,阿红把尿一股脑地泼在林成功身上,林成功浑身一颤,倒在了地上。
他病了。
大病一场。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没有多久,一伙夹着公文包的人找到了他,他们手里提着林成功的锄头,林成功坐在炕上,裹着棉被,目光呆滞,只会说一个字——冷。
林成功被带走了。
他再回来的时候,能说一些模糊的言语了,但他的病仍旧没好,他问阿红还记不记得那个郎中,阿红说知道,他说刨出来的尸体是郎中的。
至于谁埋的。
他不知道。
也许知道。
他不说。
林成功吓出了病,再也不敢下地了,家里的活儿只能阿红一个人干,于是半缸也没有了,山里的消息传得快,像风一样。
刘二婶闻讯又来了。
“卖了吧,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刘二婶如此说。她并没有提乖子,但阿红心知肚明,乖子,可乖子是个傻子啊。阿红忍住了,没说。
这次林成功做不了主了。
他不能干活,说话也就没了分量,事无大小都是阿红说了算,但她还是问了林成功,林成功手往兜里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阿红知道,他在找烟。
自从林成功病了,阿红便没有再给他换烟,货郎每次在山里叫卖的时候,林成功总会提着裤子往外走,然后蹲坐在门口的石头上。
他看着货郎走。
货郎也会看他。
阿红走到门口,问林成功,你想要烟吗?林成功看着阿红,点点头。阿红进了院子,林成功哭了,两道长泪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下。
“等到断奶,我来取。”刘二婶是没有奶的,可林朦还在喝奶,她来的时候用竹篓子背了一筐米,走的时候放在了牛棚的柱子旁。
此后每隔段日子,刘二婶都会来,她每次来都会背一个竹篓子,四个竹篓子是一缸,阿红每次都会当面清点。有时到了日子二婶没来,阿红会主动去,如果二婶拿不出约定好的三缸,她可是要商定退婚的事。
阿红去过一次刘二婶家,后来便不再去了,即便二婶来的晚几天,她也不愿去催。山里的路又窄又崎,来回一趟,是要重新纳一块鞋底的。
这样不划算。
山里人是靠一条溪水和一块有两个棱角的石头,来确定方位的。山顶有一条不明溪,不明多长,不明源头,不明为何不会干涸。不明溪从山顶一直流到山底,然后继续向远处,直到看不见。
不明溪竖着将山分成了两半。
半山腰处,有一块巨石,是从山顶滚落的,本是一个山尖,被雷击断了,滚落下来。有人曾试图挪动它,它动了一下,又停住了,压死一个人,于是没人再动。它有两个尖,一个尖指向东,一个尖指向西。
死人石横着将山分成了两半。
没人知道溪水和石头什么时候有的,它们比山里任何人活得都久。不知从谁口里说出的话,后来就变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不明溪东边的就叫溪东,西边的就叫溪西,死人石往上的山就叫石上,死人石往下的山就叫石下。
刘二婶住在石下溪西,而阿红住在石上溪东,刘二婶当时能从家里一口气跑到阿红家,是饶了大半座山,也就不怪她能喝半桶水了。
山里没有村碑,土路上没有栏杆,溪水可以跨过,石头可以绕行,但不知为什么,这两样死东西,却把活人限制住了。若是山顶的女娃找了山底的男娃,就好似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一样。
刘二婶家很容易辨认,阿红去过一次就记住了。门前有三棵树,一颗杨树,一棵柳树,一棵松树,他们家门前是种不了槐树的。二婶听说槐树辟邪,于是年年种,可是年年死,种一棵死一棵,于是便不种了。
又是一年初春,山里发了大水,水很浑,里面有带着庄稼的泥土,有带着牛粪的石头,还有带着死尸的棺材,洪流往山下杀去,一直不停。
大水在一个夜晚停了。山里又安静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许大水只是将其他各处的泥土,转移到了山脚和更远处,所以山还是山。
阿红的房子没事。
当她抱着林朦在屋顶晒暖的时候,看到了一只嘴里叼着谷穗的麻雀,于是她想起了刘二婶,刘二婶有段日子没来了,早就超出了期限。
她走了很长的路,去刘二婶家,她看见三棵树立着,又看到房子插在土里,却看不见刘二婶,她在一个倒塌的墙角,看到了乖子。
乖子的嘴唇发白,手脚光着,都被水泡皱了,他打着摆子,抱着一个竹篓,竹篓里是米,阿红有些震惊,她走过去问乖子,“你为什么抱着?”
乖子吞吞吐吐地说:“是……是媳妇,我娘说,这里面……有……有媳妇……”阿红不知怎么的,吓了一大跳,她愣在原地,嘴唇打颤。
她慢慢地将手伸过去,把篓子拿过来,而后转过身,向远处走去,她没有吱声,她路过那三棵泡在水里的树,抱着竹篓,往家里去。
山里的人们都知道,那个天天嚷嚷着找儿媳妇的刘二婶死了,也都知道她那个傻儿子乖子死了。从林朦记事起,大家叫她“小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