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钝涩的声响。
草帽人有些跛。
当林朦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草帽人也留意到了她落在地里的篓子,篓子倒在地上。林朦此刻就躲在柿子树后的草丛里,她感到嗓子像是扎进去了一根荆条,剌得生疼。草帽人弯下腰,将篓子翻过来,两三个窝头从里面掉了出来。此时此刻,耳畔的一切声响似乎都被无限放大了。
草帽人捡起一个窝头,放到嘴里,啃了起来。林朦不敢抬头,所以看不到他的脸。她只能平视,她看到米黄色的渣滓落在地上。他应该吃得很大口,可能是饿了。林朦知道,饿了的人是可怕的。
她又听到很强烈的咀嚼声,他应该正在把窝头往下咽,硬生生地咽。她忽然发觉篓子里没有水,同时意识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面前的溪流正流过柿子树,而她此刻就躲在柿子树后面。她刚刚还在用溪里的水洗脸。
一树之隔,她祈求草帽人不要弯下腰来,不要去贪图那一湾不是很清净的溪水,那溪水是脏的,里面有蚯蚓和腐叶,还有锄头。
她的锄头倒在溪水里了,她没有来得及去扶。
草帽人似乎已经发现了溪水,漫山遍野的静止中,似乎流动的溪水不难被发现,更何况,他的脚已经踢到了锄头。他口干舌燥,粗糙的窝头像是卡在嗓子眼里似的,他急需饮水,他弯下腰来,把手伸进溪水里。
林朦就这样看着,只要那人微微抬一下头,或者扶一下草帽,必定四目相对。那人用手捞了两口水,放进嘴里,而后又俯身下来,将嘴探进溪水了,像是牛犊喝奶一样,他使劲地嘬着溪水,他的牙缝里透出窝头的渣滓来。
他站起身来,而后才抬起头,他喝完了。他揪着衣服的领子,抖了抖衣服上的汗,他要走了,他用手牵起了绳子,绳子拽起了鼻环。可他刚迈出步子,却又停了下来。他看到了,地上有一行脚印,人的脚印。他放下手里的绳子,捡起一块石头,再次环伺,而后顺着脚印,向树后去。
山野里的风从没这么冷过,这可是夏天。林朦只见那双草鞋越来越近,而后她听到了石头举起的声音,她一个激灵,双手撑地,倒退着一跳,向下面的田地跃去,两块田地之间有着七八米的高度,她一下子摔在地上,背后沾满泥土。她回头一望,草帽人也将要跳跃下来,他手里的石头在阳光下发亮。
那是块要杀人的石头!
林朦匆忙爬起身来,往远处跑去。山野里虽是白天,可这是山后,不是山前,野草疯长,少有人烟。她听到一重一轻的两只脚在后面追,她又听到风声中的异样,她回头一望,石头擦肩而过,草帽人要用石头砸停她。
她不敢耽搁,一路朝山前跑去,可山路是扭曲的上坡,她跑了几步便口喘粗气,热汗湿身,于是不得不停了下来。她钻入一片田地,靠在密密麻麻的桃树下,企图掩身。她暂时看不到那顶草帽了。她的睫毛挂满汗水,她却并未觉得热,而是冷,冷得让人全身的肉缩起来,绷成一团,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发颤。
她看到桃子,一颗颗精美的已经成熟了的桃子,粉嫩嫩的,如果能摘下一个来尝尝,一定可以解她的燃眉之渴吧。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停下了,她的意识还想让她继续跑,可是已然不能够。她想,她也许不是真的渴,而是那顶草帽的缘故,她伸手去摘桃子,却感到牙齿有些凉,肚子拧在一起。
还好,这些都不是真的。
她在低头的时候,看到她的鞋子已经掉了一只,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也许在她跃下田埂的时候就已经掉了。她一直在赤着脚奔跑,并且她应该是崴了脚,现在她光着的脚有些歪,而她的另一只脚却歪不到这个程度。她的脚底已经覆上了一层血膜,柔嫩的脚掌逐渐变得模糊,被红色侵占。
这也许是她不得不停下的原因吧。
她听到一个脚步越来越近,是鞋子摩擦土地上的砂石的声音。她想站起身来,可已不能够,她的那只脚仿佛再移动半分,就要断掉似的,剧痛无比。她尝试着抱着树站起,可也不行,粗糙的桃树皮刮得她掌心流血。她看到那顶草帽了,戴帽子的人已经站在路口,顺着地上的脚印,朝桃子地里走来了。
她应该怎么办?
想,又有什么用呢?草帽就在眼前,可她已经连站起都做不到了。她累了,她不再想了,她已在脑中想过千万种情况,可最后都只有一种结局。她缓缓地躺在地上,树枝上生着粉嫩的桃子,光通过枝杈的间隙打下来。
她看到了。
是一块石头。
石头高高举起,遮住了光,正对着她的面孔。石头并不算大,如果砸下来,一定还会留有一口气的,这是很痛苦的,希望他下手利索一点吧,狠一点吧。她直视着石头,石头落了下来,在她的双瞳里放大。
她并没有死。
准确的说,石头不是砸了下来,而是掉了下去,掉在了地上,就落在她的耳边,草帽人倒了下去,草帽盖在他的脸上,有人击倒了他。
她听到急促的呼吸,一定不是草帽人的。她用余光看到,在草帽人的身后,站着一个少年,他手里攥着木棍。她认得那根木棍,是草帽人在坟地里用的。那是一根枣木棍,笔直的枣木棍,不算太粗,但是很坚韧。
少年问:“你还能走吗?”
林朦答:“不能了。”
“我送你回去吧。”
“怎么送?”
“背着,像背篓子一样。”
“你背上没有篓子,篓子也装不下我。”
“你可以骑着我,只不过我是站着走路的。”
“也行。”
少年弯下腰,四肢着地。林朦扶着桃树,慢慢地挪动到他的背上,而后两手抓住他的肩膀。少年缓缓直起身,林朦往下落,于是她的两手又绕过少年的脖颈,在他的身前交叠,相互扣住,两脚悬空。
“你抓牢了吗?”
“走起来才知道。”
少年走了一步。
“会掉下来的。”
“你可以拉着我的腿。”
少年两手抓住林朦的腿,迈步起来。
“你为什么救我?”
“不是你,是牛。草帽偷了我的牛。”
“他为什么偷你的牛。”
“他是贼。”
“他为什么是贼。”
“他偷我的牛。”
“你的牛呢?”
“我用木橛子,把他钉在柿子树下了。”
“钉的住吗?”
“那里有草可以吃,它不会乱跑的。”
“你得快点回来取。”
“会的。”
要翻到山前,路越发陡了。
“你可以靠在我身上。”
“我不习惯。”
“可我们要上坡了。”
林朦只得靠在少年的背上,是十分结实的臂膀。
“你很热?”
“不热。”
“你很软。”
“多软。”
“像兔子一样,那种白色的野兔。”
“你摸过?”
“没有。”
“我说女人。”
“女人也没摸过。”
“你现在已经摸了我。”
“那就是摸过了。”
前面是一个陡坡,少年用力蹬地,往上走。
“过了坡,你自己走。”
“为什么?”
“山前人多。”
“可现在还是山后。”
“那等到了我再告诉你。”
少年背着林朦,站在了山前与山后的交界。
“你该下来了。”
“你呢。”
“我要回去取我的牛。”
“草帽死了吗?”
“他应该已经逃了。”
“你不怕他?”
“不怕。”
少年将林朦放到地上,林朦坐在地上望着远处。
有风来过。
“你怎么知道我住山前?”
“我认识你。”
“你认识我?”
“他们都叫你‘小寡妇’。”
“你摸了一个小寡妇。”
“我不会再摸了。”
少年转身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
“樊茗。”
少年走了几步,又回头。
“你怎么不走。”
“我等你回来。”
“我已不能摸你。”
“我让你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