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望着窗外,枕头靠在他的腰上。护士正在收拾隔壁的床铺。
“怎么就你一个人?”
“家里人都远。”
“儿女呢?都住院了,不来看看?”
“小事儿而已,都快退休了,别再给小辈儿们添麻烦了。”
“什么叫添麻烦,养儿养女为的是什么。”
龚常健不再说话,他拿起一旁杯子下压的照片,捏在手里看,这张照片原本是夹在汽车副驾驶的遮阳板上的,他伸出手把照片抹了抹。
这似乎可以让它更清晰一些。可即便是擦了,龚常健还是觉得看不清,这时候他才觉得,他可能是老了,他的眼睛已经不似年轻时锐利了。
护士凑过来,歪头看着照片:“孙女?”
龚常健点点头,笑了:“是啊。”
护士道:“可乖?”
龚常健摇摇头:“不知道,还没抱过呢。”
护士有些惊讶:“多大了啊,还没抱过,你这姥爷怎么当的?”
龚常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照片上的孙女举着一只手,仿佛正在向他打招呼,女儿阿英也热情地看着他,充满着活力。要是能跟她们在一起,多好啊。他仿佛听到了海浪就在耳边,沙滩上闪耀着金色的阳光。
“你们这儿,有收音机吗?”
“要收音机干嘛?”
“听听新闻什么的。”
“你要闷得慌,又不愿睡觉,可以往楼下看,觉得没意思,也可以读读报,当然了,都是旧报。”护士将床单卷起,抱到一旁的箱子里,又去收拾枕头,“反正呢,你们领导临走嘱咐了,不让你听新闻,免得心急。”
龚常健看向护士:“小同志,我不听时事新闻,也不听什么国际大事,我就想听听旅游新闻,就海岛呀,沙滩呀之类的。你看我都这样了,就算听了,也是干着急,倒不如自己落个清闲,你就帮我找一台吧。”
小护士换上了新的枕巾,看了一眼龚常健,龚常健扫了眼护士的胸口的牌子,“小同志,你的名字我记住了,我出去后,会给你们单位寄表扬信的。”
小护士点点头:“那好吧,不过你得说到做到,决不能听些乱七八糟的,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还有,要是叫发现了,可别说是我给你找的。”
龚常健道:“知道,知道的。”
小护士打开病房的门,推着塞满被褥和床单的箱子往外去。风又大了,刮在身上,冷飕飕的。龚常健缩了缩身子,拿起一旁桌上的杯子,想要喝口水,手却抖了起来,玻璃杯一下子跌落在地,碎成一片,水四下漫开。
“哎呀。”
龚常健感叹他真的老了,于是掀开被子,弯腰下床,想要收拾一下。拖鞋是放在床底的架子上的,他要先赤脚下来,才能穿上鞋。
他扶着柜子,一只脚刚着地,另一只脚还未能从床上撤下来,忽地一个踉跄,滑倒在地,一下子摔在了水洼里。他想要爬起,可手已撑不住地面了,他感到眼珠颤个不停,他看到他长出了很多手,也不知道哪一只是真的。
他可以确定,他的眼睛的确是已经花了。
他累了。
他趴在地上,一只眼睛看向窗外,他看到透明的窗户,白色的光,沙滩上的阳光也是这样的吧,他没去过,他只能想。
他想,他漫步在沙滩上,耳边有海浪声,他赤着脚走,海浪徐徐打来,仿佛整个人要沉下去一样,阿英正抱着孙女在远处等他。
阿英在向他招手,仿佛早已原谅了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他向着阿英走过去,海浪没有停下,似乎也不会停下,白色浪花,一朵又一朵。
他听到了,阿英在喊他。
喊得很柔。
3
风把按摩店的卷帘门吹得发响。
夏荷进到店内,把枣木棍靠在门边,在这里似乎她并不需要这根棍子。她对这里非常熟悉,清楚地知道这里每一处的构造,物品摆放的位置,她甚至不用碰桌子,就轻松地摸到柜子上吃了一半的橘子,似乎已与常人无异。
“苹果就放在桌子上吧。”开水发出了呜呜的声响,夏荷拿了两个杯子,倒了两杯开水,“这里没怎么收拾,不要介意。”
霍天鸿将装苹果的袋子放到桌上,环顾四周,一楼能坐的,似乎只有两张平板床,夏荷将热水端到柜子上,“这里没有沙发,就坐床上吧。”
霍天鸿坐在靠门的床上,床头放着一台收音机。夏荷递给他一杯热水,而后她也捧着一杯,坐在了对面的床上,“案发当晚,万和平就坐在你坐的那张床上。”
霍天鸿捧着热水:“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夏荷对着杯子,微微吹气:“如果我是嫌疑犯,你不会让我坐在这里。那天你们的同事,问了我很多,他们一定是说,我提供了一些案犯的细节,但却是靠耳朵推断出来的,并没亲眼见到,对此你并不相信。”
“于是你来找我。”夏荷抚摸着杯子,缓缓地喝上一口,“你是想验证一下,我的耳朵,到底是不是那么灵,听到的是不是那么准确。”
“你还记得那晚的情形吗?能不能听出更多。”霍天鸿问道,夏荷将外衣脱下,叠好,放在一旁。后面的火炉一直在烧着,她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吊带睡裙,光从门外打进,洒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温润。她喝了一口水。
“是一个女人。”
“女人?”
“你是说,凶犯是一个女人?”
“是的,我闻到女人的味道。”
“女人的味道?”
“嗯。”
夏荷站起来,前倾身子,向霍天鸿慢慢靠去,白裙下隐约透出的肉体,让他躁动不安,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有着什么魅力,但他已无法动弹,她靠的越来越近,他似乎要通过她下凹的衣领,钻进她的身体里一样。
温热的身体。
夏荷将床头的收音机拿在手里,而后又坐了回去,她抱着收音机,手指拂过它粗糙老旧的表面:“我很少出去,这是我了解外面唯一的方法,可惜,它现在坏了,我什么都听不到了,你可以帮我修好它吗?”
霍天鸿看着夏荷,刚刚那么近的距离,他为什么没有站起来,为什么没有躲开呢,在她拿到收音机以前,他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的。
在她越来越的近的时候,他的双目仿佛失明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所有的一切只是用感觉,他感觉有一个女人在向他靠近。
一个梦幻般的女人。
他盯着那遮目的黑纱,他不知道黑纱下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也许她诱人的美有一部分是来自那双失明的眼睛的,如同断臂的维纳斯那样。
残缺,给人以遐想。
“可以吗?”
夏荷又问了一遍,霍天鸿方才缓过神来,视线从她的双目移开。他接过收音机,将电池抠出,用衣服将电池裹住,把上面的灰尘擦了擦,而后又放回里面,拉出天线,递给了夏荷。她摁下旋钮,开始调频:“滋——滋——滋……”
夏荷道:“很久没听了,谢谢你。”
夏荷将收音机放到床上,收音机来了声响:“插播一条快讯,本市骨干刑警龚常健,在不久前抓捕凶犯的行动中,心脏病突然发作,抢救过后,虽短暂生还,却仍未渡过危险期,就在刚刚,不甚离世……让我们……默哀……”
霍天鸿愣住了。
风,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