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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5章 压下一条线(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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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功效。
  当主仆三人离开祠庙后。
  陈平安收起那颗水运珠子,四两重,但是解一时之渴,可以,甚至效果显著,犹胜灵丹妙药,不过绝非长久之道。
  修行路上,有些捷径,可以让练气士快速走到半山腰,但是越往后,就越是隐患无穷。
  陈平安没有急于炼化水珠补给水府灵气,坐在原地,想着事情。
  陈平安心知她们这一去,未必会回来了,苍筠湖湖君,多半更不会上岸见面,死了个鬼斧宫杜俞,难不成他这个苍筠湖共主,跑来帮忙收尸?只要上了岸,进了祠庙,就等于被他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脸上,糊了一脸的屎,鬼斧宫和杜俞爹娘那对道侣,会在乎你苍筠湖湖君是不是被殃及池鱼,遭了无妄之灾?再说了,你一个堂堂银屏国水神魁首,好意思说殃及池鱼?
  至于那两个祠庙侍女。
  一个在他陈平安这边做对了。
  一个在渠主夫人那边做对了。
  所以都可以活。
  陈平安手腕一拧,手中浮现出一颗十缕黑烟凝聚缠绕的圆球,最终变幻出一张痛苦扭曲的男子脸庞,正是杜俞。
  每当有寻常清风拂过,那颗由三魂七魄汇总而成的圆球,就会痛苦不堪,仿佛修士遭受了雷劫之苦。
  世间阴物,便是如此不被天地所容。半死之杜俞,竭力开口,嗓音仍是细若蚊蝇:求求你了,将我魂魄速速放回皮囊当中,还有得救,有的救,只要能活,我杜俞便自己剐出三滴心头精血,点燃三炷香,敬告天地祖师,立下师门秘传的仙家毒誓,再不敢与你为敌,绝不敢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自说自话道:春风一度,这么好的一个说法,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般糟践下作了?嗯?
  陈平安五指如钩,微微弯曲,便有丝丝缕缕的罡气旋转,刚好笼罩住这颗魂魄圆球。
  杜俞顿时鬼哭狼嚎起来。
  陈平安缓缓说道:江湖女侠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滋味?你与我说说看,我也走过江湖,竟然都不知道这些。
  杜俞刚要开口。
  陈平安侧过头,但是手上却加重了力道,罡气愈发凝练,竟是浓稠似水欲结冰的惊人气象,陈平安以竖耳聆听状,问道:你说什么?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
  杜俞的三魂七魄刚刚被秘术剥离出身躯,本就处于最孱弱的阶段,此刻生不如死,魂魄混淆,十缕黑烟纠缠如乱麻,再这么下去,哪怕逃离牢笼,也会变成一头彻底失去灵智的孤魂野鬼,沦为厉鬼,浑浑噩噩,任何一位仙家修士,见到了,人人得而诛之。
  陈平安松开五指,抬起手,绕过肩头,轻轻向前一挥,祠庙后边那具尸体砸在院中。
  陈平安站起身,蹲在杜俞尸体旁边,手心朝下,猛然按下。
  约莫一炷香后,杜俞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七窍流血,瞧着吓人,却是好事。
  若是没这些动静,说明这副皮囊已经拒绝了魂魄的入驻其中,一旦魂魄不得其门而入,三魂七魄,终究还是只能离开身躯,四处飘荡,要么受不住那天地间的诸多风吹拂,就此消散,要么侥幸秉持一口灵气一点灵光,硬生生熬成一头阴物鬼魅。
  杜俞坐起身,大口吐血,然后迅速盘腿坐好,开始掐诀,心神沉浸,尽量安抚几座动荡不安的关键气府。
  等到浑身浴血的杜俞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望去。
  那人蹲在不远处,双手笼袖,盯着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转。
  那人只是纹丝不动。
  杜俞哀叹一声,打消了搏命的念头,缓缓起身,手指在心口处点了三下,脸庞扭曲起来,然后三滴心头精血如灯芯点燃,三缕青烟袅袅升起如三炷香火,杜俞微微低头,双手持香齐眉,朗声道:即刻起,鬼斧宫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亲师,发誓不会报仇,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别,就此不回头……
  陈平安站起身,脚尖踩在刀柄上,轻轻一踩,刀光一闪,刚好没入杜俞腰间刀鞘。
  吓得杜俞又有些腿软。
  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庙大门那边,相逢是缘,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请教一番。
  杜俞心中纠结不已,缘你大爷的缘,老子都差点要在这条臭水沟身死道消了。只是依旧老老实实,跟在那人身后,一起走出水仙祠。
  杜俞袖中空空,从爹那边借来的那副神人承露甲没了,从娘亲那边苦苦求来的炼化妖丹,也没了,他的心肝肠子疼得都要扭在一起了,只是一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难,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心神不定,魂魄不安,这就是魂魄离体的后遗症,接下来几十年都要好生休养才行,这趟随驾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个大跟头,伤了大道根本不说,回去鬼斧宫该怎么跟爹娘解释,又是大麻烦。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
  月色静谧,水雾沁凉。
  杜俞其实心更凉。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十数国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学宗师,杜俞游历四方,见闻极广,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能够让他杜俞如此憋屈的年轻一辈修士,更是屈指可数。
  陈平安以行山杖开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渐渐趋于平稳,笑道: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还魂吗?
  杜俞苦笑道:前辈是想要我们鬼斧宫的那两种符箓?泄露祖师堂秘法,我是要被打断长生桥、逐出师门的。
  陈平安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么?再说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敢将一位水神娘娘当鱼儿钓,会怕这些规矩?你们这种人,规矩嘛,就是以打破为乐。
  杜俞愈发心惊。
  这种话,唯有证得大道之人,真正无情,才能够说得如此自然而然。
  类似的口气言语,他爹娘私底下也与他说过。
  陈平安说道:你今夜只要死在了苍筠湖边上的水仙祠,鬼斧宫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苍筠湖湖君找我也难,到最后还不是一笔糊涂账?所以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什么泄露师门机密,而是担心我知道了画符之法和相应口诀,杀你灭口,一了百了。
  这是跟鬼蜮谷那书生学来的手段,栽赃嫁祸泼脏水。
  杜俞黯然无语。
  那个背负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轻人,言语温和,真像是与好友寒暄闲聊,知道了你们的道理,再来讲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脚步,前辈如何保证,我说出驮碑符和雪泥符后,不杀我毁尸灭迹?
  陈平安随之停步,只是转过头,你只能赌命。
  杜俞惨然道:前辈!我都已经立下重誓!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见那人一脸惊讶,你仗着大门派嫡传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游戏江湖,草芥人命,我拳头更硬,将你视为蝼蚁,玩弄于掌心,不是一个道理吗?很难理解?你这么蠢,爹娘不着急?
  杜俞欲哭无泪。
  碰到这么个实诚的山上前辈,难道真要怪自己这趟出门没翻黄历?
  陈平安望向远方那座苍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还有机会开口了。用两道符箓买一条命,我都觉得这笔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赌前辈不愿脏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业障。
  陈平安视线转移,望向随驾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开始画符,再以心湖涟漪告诉那人口诀。
  驮碑符傍身,能够极好隐匿身形和气机,如老龟驮碑负重,寂然千年如死。
  但是修士本人对于外界的探知,也会受到约束,范围会缩小不少。毕竟天底下少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此符是鬼斧宫兵家修士精通刺杀的杀手锏之一。
  至于那雪泥符,更是许多山上阵师梦寐以求的一道符,又名为飞鸟篆的这道鬼斧宫符箓,历史悠久,是师门开山老祖的拿手好戏,只不过鬼斧宫后世子弟,大多只得皮毛,难得精髓,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娘亲倒是精通此道,是师门三百年来的雪泥符绘制第一人,曾经私自将此符偷偷传授给一位顶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涨,鬼斧宫事后知晓,自家人都还没说什么,就被另外与那修士敌对的一座山头跑来追责问罪,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可最后仍是不了了之,祖师堂对于他娘亲的责罚,不过是闭关思过十年,对于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罢了,算个屁的责罚,更何况面壁思过之地,还是一处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杜俞是事后才知道,那位得了师门雪泥符的顶尖大修士,悄悄来过一趟鬼斧宫,应该是为娘亲求情了。
  一开始杜俞还担心此人只是眼馋两道符,想着技多不压身,其实本身不擅符箓此道,杜俞已经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费口舌一番,当一回糟心的教书先生。不曾想那人只是听自己一路讲解下去,从两道符箓的纲领到具体口诀内容再到细微关键处,那人始终从无询问,只是让杜俞重复了三遍,第二遍的时候,杜俞由于太过熟稔符箓真解文字,无意中漏过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言语,结果就发现那人眯起眼,轻轻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吓得杜俞差点给自己甩了一个大嘴巴,赶紧亡羊补牢,一字不差,重说了一遍。
  三遍之后。
  那人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两张符箓。
  杜俞大气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画符,依样画葫芦,绘制出两张相对粗糙的驮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时,灵光一点通,莹莹生辉,虽然符胆品相不高,可符箓到底是成了。
  杜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子。
  亲娘唉,符箓一道,真没这么好入门的。不然为何他爹境界也高,历代师门老祖同样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评语?委实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适合画符。所以道家符箓一脉的门派府邸,勘验子弟资质,从来都有初次提笔便知是鬼是神这么个残酷说法。
  眼前这位前辈,绝对是行家里手!说不得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
  什么纯粹武夫,都是障眼法……
  只是一想到这里,杜俞又觉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这位前辈,是不是太过不讲理了?
  陈平安以行山杖抹去双方画出的四张符,打散符胆灵光,你的诚意够了,那咱们再来做笔真正的买卖?
  杜俞疑惑道:怎么说?
  陈平安将那枚兵家甲丸和那颗炼化妖丹从袖中取出,都说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我今儿运道不错,先前从路边捡到的,我觉得比较适合你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买?
  杜俞大义凛然道:难得前辈愿意割爱,只管开价!便是砸锅卖铁,我杜俞都愿意重金溢价买下它们!
  陈平安点点头,想起一事,伸出一根手指,有一颗碧绿水珠,滴溜溜旋转,陈平安拨出一部分,约莫一两水运精华的分量,收起大颗一些的珠子后,笑道:这是渠主夫人的馈赠,就当是我的诚意了,你受了伤,急需灵气救济一二,这颗水运珠子,可是一位水神娘娘的大道根本,赶紧拿去炼化了吧。
  杜俞没得选,只好取过那粒珠子,一掌轻轻拍入心口,默然炼化,然后神色古怪。
  真是一粒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珠子?
  非但没有半点不适,反而如心湖之上降下一片甘霖,心神魂魄,倍觉酣畅淋漓。
  陈平安笑问道:好了,谈正事,一件品秩这么高的神人甘露甲,一颗攻伐威力如此巨大的炼化妖丹,你打算出多少钱捡漏?
  杜俞小心翼翼问道:前辈,能否以物易物?我身上的神仙钱,实在不多,又无那传说中的方寸冢、咫尺洞天傍身。
  陈平安笑着点头,自然可以。
  杜俞从怀中掏出一只流光溢彩的小绣袋,动作轻柔,打开绳结,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书页,摊开后,丝毫不见折痕。
  杜俞说道:此物异常珍贵,是我早年与人厮杀,在一处破败古寺的地道偶然得到,我爹娘要我一定要保管好,说是价值连城,买卖此物,最少也需要以一颗颗小暑钱来交易才行,不然就对不住这页古老佛经。
  陈平安接过那张书页,是金字佛经。
  陈平安笑着收下,将那甲丸与妖丹交给杜俞。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身面对苍筠湖,双手拄着行山杖。
  杜俞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杜俞面露厉色,可仍是不敢开口说话。
  定人生死,从来不是一件轻松事。
  正是如此,陈平安才没能完全隐藏住那份似有似无的心境。
  之前在鬼蜮谷黑河之畔,那位覆海元君听到陈平安的保证后,依旧转头向那个明明更加言而无信的书生求饶,务必要那书生发誓她才去打开河底禁制。
  大概就是她察觉到了那一刻,自己其实生死已定。
  这一刻,杜俞也是。
  生死一线,修士的直觉,总是无比准确。